《马拉之死》是大卫创作的最迷人的作品, 画中的人是被仁慈、正直和无私的爱国情怀所美化的人。皮肤的色调如同冰冷的石头, 马拉身上的伤口醒目, 细致, 如同十字架上耶稣身上的伤口, 而马拉此时似乎也有着耶稣般的感召力, 整幅画弥漫着悲凉的美感, 似乎有宗教崇拜的意义, 有着超强的说服力。镇定而坚毅的遗容好像表明马拉并没有死。画家塑造了一位已经死去但仍永远活着的英雄。
雅克·路易·大卫《马拉之死》
我们都能够强烈地感觉到思想的力量, 亚里士多德说“力和美是在思想中体现出来的”。但我更钟情于那思想指引下的艺术, 那种力量更加鲜明, 更加强大。我曾经试图寻找证据证明艺术的力量, 但始终未果, 直到我重新认识了《马拉之死》。
布鲁塞尔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 灵车中躺着的是法国有史以来最有名的画家, 雅克·路易·大卫。跟在灵车后面的是一支由艺术专业的学生组成的队伍, 他们都是热爱艺术的年轻人。学生们高举大卫的画作名牌, 但是, 这其中唯独漏了画的名字, 而这幅画也是大卫所有作品中最伟大的一幅, 它三十年未见天日, 甚至连作者也不敢将它展示出来——《马拉之死》。到底画中蕴藏着什么样的咒语使他有如此的力量或者迷幻色彩?有一点毫无疑问, 这是大卫创作的最迷人的作品, 一幅令观者如痴如醉的画作, 画中的人是被仁慈、正直和无私的爱国情怀所美化的人。看看它, 大卫仿佛在说, 你会看到最高尚的人格, 它几乎十全十美, 皮肤的色调如同冰冷的石头, 马拉身上的伤口醒目, 细致, 如同十字架上耶稣身上的伤口, 而马拉此时似乎也有着耶稣般的感召力, 白色的被单犹如裹尸布, 鬼魅地裹住了一个在现实与后世间徘徊的“伟人”。整幅画弥漫着悲凉的美感, 乍看上去似乎有宗教崇拜的意义, 有着超强的说服力。这就是它的高明之处。它描绘的是一个人, 而不是神, 但却有着如同神般的魅力, 镇定而又坚毅的遗容好像表明马拉并没有死, 还在工作, 只不过太疲劳了暂时休息片刻。在这里, 画家塑造了一位已经死去但仍永远活着的英雄。
的确, 当我第一次看到《马拉之死》和《拿破仑一世加冕》以及拿破仑骑马驰骋战场上的威武雄姿时, 我就直观地感觉到马拉和拿破仑一定是永载史册的伟人, 人民的英雄, 名垂青史。但正是《马拉之死》这幅伟大的作品却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罪恶的秘密, 这也是大卫的遗体不能被人们允许在法国安葬的原因。这其中究竟蕴藏着什么秘密呢?为什么它是如此地令人忘怀却代表了大卫的最高水平, 但却又是大卫无法宽恕的罪行呢?难道我们前面对画的描述真被某种力量掩盖掉了?是的, 我们可以看着这幅近乎完美的画想象一下大卫当时画画时的内心独白:我要让人们在画中看到正义、高尚, 看到正直、坚韧, 看到伟大、无私, 要让所有的人在孩子时就知道马拉是个好人, 知道马拉是人民大众的恩人。
如果要感受更加震撼更加刺激的心灵的冲击, 接下来, 我们必须跨越审美的直觉, 深化, 扩展对画作的体验。体验是艺术批评中特有的方法, 它是观者进入艺术作品的方法, 但必须分清狭义的体验与广义的体验之间的区别。狭义的体验是指要充分调动身体的感官, 用直觉去品味作品, 但这个层次的体验有相当的局限性, 虽然它可以让我们融入到艺术作品中, 但是这种融入还不够深刻, 不够理性, 甚至会误入歧途, 因为艺术就是用假象来诉说真理的。而广义的体验则不仅要用感官去体悟, 还要充分了解艺术作品背后的人文、历史内涵, 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迹, 了解那个时代、那时的社会。当然这不是贬低感官的体验, 在某种程度上, 感官的体验更能够挖掘作品的主旨、意义, 但前提是必须对作品有理性的认识, 这是保证鉴赏批评的大方向正确的关键。
提到这幅画就必须提到法国大革命, 那段所有的法国人都熟悉的历史。当时修建宏伟的凡尔赛宫不光是为了满足贵族的享乐的欲望, 同时也是为了掌控人们的思想, 以此保持专制主义的神秘性。大革命前夕一切充满了未知, 贵族的统治已经开始遭到强大的威力猛烈的攻击。剧院里的戏剧都是强有力的演说:“公民们, 光荣的任务在等待我们, 站出来, 我们需要一个新法国。”暴风雨来临前的时刻还需要一个人能够创造出和文字、戏剧搭配的图像, 有一个人可以胜任这个任务, 他就是雅克·路易·大卫。是的, 他告诉了人们什么是真正的公民, 他的艺术不是画廊的浮华的摆设, 而是对生命的完整描绘。让我们看看他在革命前期的那幅画《荷拉斯兄弟之誓》, 画的主题是一个身陷危机的国家, 罗马人为了避免战争派出三个兄弟和敌方的三个勇士厮杀, 最后还剩一口气的人就是胜利者。但故事的悲剧性在于三个兄弟中的一人已经取了敌国一女人为妻, 并有一子, 眼见就要出现孤儿寡母的悲剧, 但罗马的兄弟对妇孺的悲痛欲绝不屑一顾, 毅然地接受了父亲手中的剑。画里呈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血脉贲张的场景, 你会看到肌肉, 血管, 钢铁, 眼神, 力量, 你会看到兄弟的情谊, 你会看到临危受命的悲壮, 你会看到这就是在描绘英勇的法国人。所有的人都被画里所凝聚的力量感染了, 它是革命的号召令, 矛头直指路易十六的专横统治。如果我们是在按照历史的顺序接受大卫的作品, 那么这是他第一次让我们感受到艺术的强大力量, 这幅画简直就是宣言, 就是激昂悲愤极具煽动性的演说, 到画廊看画的人除了贵族, 资产阶级, 还有普通大众, 贫困的下层劳动者, 所有的人都明白了要做什么, 而这正是大卫想要的效果。《荷拉斯兄弟之誓》之后大卫又创作了《拉瓦锡夫妻》、《网球场宣言》等, 但这些画只能说明大卫对政治题材的把握游刃有余, 但他还是个政局之外的人, 直到他认识了马拉, 大卫开始被心魔拖下深渊。
雅克·路易·大卫《拿破仑一世加冕典礼》
让·保罗·马拉是个失败的发明家, 报社的主编和狂热分子。马拉是个“玩弄”群众的高手, 他的报纸大肆叫嚣、咒骂并一把扯下被他称为叛贼的伪君子的爱国假面。介于恐惧、激动与彷徨之间的民众听信了他的阴谋论, 马拉赞成处死国王路易十六, 新法国诞生了, 于此同时大卫也以荣誉市民的身份成为议会的一员, 得以和他的政治偶像马拉、罗伯斯庇尔同起同坐。至此, 大卫的艺术完全属于革命了, 亦跟随革命走上了独裁之路, 他成了政治的局内人。革命、战争的悲剧在于双方都有合理的力量存在, 显然马拉、罗伯斯庇尔的革命遭到了很多法国市民的质疑与谴责,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之处。马拉与罗伯斯庇尔开始将所有的反对者一一列上黑名单, 逐个砍头示众。在罗伯斯庇尔的统治下, 法国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许多无辜的人都被杀害, 成千上万的百姓被送上断头台。历史上称这个政府为“雅各宾派”政府。看来一次的革命并不能使法国走上光荣之路。法国大革命也不是一次的革命, 马拉和罗伯斯庇尔的暴行必须有人阻止才行。又一个历史人物出现了, 她也是造就马拉之死的作者之一——夏绿蒂·柯黛, 她刺死了马拉, 在浴缸里, 成了拯救法国的悲剧女英雄。看来马拉之死使革命少了一个人民的朋友, 法国必须要为他做点什么。大卫, 你要为马拉画一幅画, 纪念我们的英雄。大卫也激动地接受了, 因为他要和革命政府站在一起。
我们忍不住要再次细细观赏这幅画, 它简直如幻影般奇特。善良, 诚实, 无私, 爱国, 整幅画里散发出来的都是这些美德, 都是最崇高的人格, 几乎让脱离历史的人看不出任何的邪恶, 黑暗。马拉, 革命分子中最狂热的偏执狂, 是个嗜血如命的人, 但对未来来说, 马拉不是恶魔, 而是圣人, 是美德的典范, 卓越非凡。这要归功于大卫, 或者说归功于艺术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说, 艺术只不过是政治的玩偶、工具, 但从另一角度出发, 政治也不过是艺术的奴隶, 艺术想让政治是什么模样, 政治就会是什么模样, 这就是艺术的伟大之处,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雅克·路易·大卫《荷拉斯兄弟之誓》
当然, 这不是说大卫是个变态, 疯子, 相反, 大卫一生都在追求美德。我们从他的画中就可以看出, 他希望借助画笔与颜料诠释什么是美德, 什么是正义, 什么是卓越。或许这种诠释带有天生的局限性, 但大卫有什么错, 他只是个画家, 他只是个不能被别人理解而只能自言自语的画家, 被贵族嘲笑戏谑使他变得沉默寡言, 幸亏政局内的人器重他, 包括曾经的国王, 包括后来的革命领袖, 按照这样的境遇, 估计谁都会全力地忠诚于自己的君主。
但是在革命面前, 大卫还是难逃一劫, 他被别人视为艺术暴君, 他试图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辩护, 但没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也许他说的很简单。被审判的大卫脸色苍白, 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 在狱中他曾经画过一幅自画像, 一脸无辜, 头发蓬乱, 衣襟大敞, 袒露出他纯洁透明的心灵。他用画笔颜料塑造了自己, 无辜的眼神仿佛在向众人凄凉地申诉:“为什么是我?我只不过是一个画家!”有意思的是, 拿艺术做挡箭牌的这一招奏效了, 他被释放出狱。太不可思议了, 又是艺术的力量!大卫出狱后的几年, 他又画过几幅举世的名作, 其中有人物肖像, 还有历史题材的故事, 多以阻止杀戮、反对战争为中心, 我们看到这些画后肯定会想大卫真是个正直的人。但大卫真的和政治断绝关系了吗?他真的不再为政治服务, 不再是那个艺术暴君了吗?他真的将自己的艺术纯洁了吗?可怜的大卫!让人又爱又恨的大卫啊!心魔如同无法消除的毒药, 他赞美过革命的暴君, 就不能赞美另一个独裁的君主吗?是的, 拿破仑时代来了, 大卫又屈膝于拿破仑, 看看《拿破仑一世加冕》, 看看对拿破仑威武雄壮的战场刻画, 我们就能再次为大卫的技术所折服。但是, 没有永恒的政权, 随着拿破仑独裁统治的覆灭, 帝国轰然倒塌, 独裁政府下的大多数臣子被赦免, 但是有一个人罪不可赦——雅克·路易·大卫, 因为他曾经做过的太多的事都不能被法国人所宽恕, 特别是那幅源自暴政的臭名昭著的《马拉之死》。大卫被流放, 并且在他去世的时候, 法国政府不允许他的家人将他的遗体安葬于法国。看来, 如果现在问有哪幅画可以致命的话, 那就是雅克·路易·大卫的《马拉之死》。
这就是艺术的力量, 它曾经在历史上发挥强有力的作用, 影响观众, 影响历史, 甚至影响画家本人的命运, 并且直到现在它仍然可以被不同的阶级拿来说教, 服务于不同的阶级, 重要的是它可以和不同的意识形态契合得那么完美, 那确实是旷世的名作。说实话, 我不喜欢大卫, 因为他总是随波逐流, 见风使舵, 被政治牵着自己的鼻子走, 因为他没有自己坚定的立场。但是我又深深被他对艺术的掌控能力所折服, 那种掌控几乎是信手拈来, 游刃有余, 他几乎完全领悟了政治题材画的精义所在。同时我又陷入深深的矛盾中, 大卫有何罪, 他只不过是个画家, 要在风云变幻的18世纪的法国生存下去的画家, 我们又能要求他做什么呢?
艺术批评必定是在一定的意识形态下进行的, 所以对艺术作品的鉴赏往往会因意识形态的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基调或者色彩。马拉在法国, 在欧洲, 在北美就是一个恶魔, 刽子手, 但在某些地区, 它会庄严肃穆地出现在中小学生的历史教科书中, 政治教材中, 然后声称马拉是一位正义的英雄, 这其中的原因虽然不是很简单, 但也不言而喻。艺术的力量虽然伟大, 但因它过于正直坦率而不是政治这个小人的对手, 从而一直处于一种弱势的地位, 起码是在某些特定的国家。我们都知道, 艺术作品不是简单的形式, 形式的背后是思想, 精神, 是历史的真相, 是社会的客观现实, 是对人类最深处的灵魂的反思。但是作为一个艺术评论家, 艺术批评家, 如果因意识形态的作用而局限了对客观的历史或者客观的绘画的研究, 或者因为政治的叫嚣而不敢揭露艺术背后的真相, 那他只是狭隘的民族主义者, 是政治的奴隶, 是要被严肃认真的研究者取笑的, 终不会在历史上留下一丝的痕迹。
来源:《美与时代(下)》 2010年08期 张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