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我和夫人受美国肖像画协会之邀前往华盛顿特区,这是我们第一次造访这座城市。华盛顿特区作为美国的首府,城市风格显得严肃、整洁,迥异于纽约。但我们却无心浏览这里的名胜,甚至悄悄地逃离了肖像画协会的活动,只为一个目的——参观美国国家美术馆。
近十几年来,出国参观美术馆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美术馆对于我就像一所终身无法毕业的大学——徜徉其中,受益无穷。
美国国家美术馆,位于美国国会大厦西侧、国家大草坪北侧和宾夕法尼亚大街的夹角,建筑呈古希腊风格。这种古典、庄重的建筑样式与整个城市的格局显得非常协调,可见当年作为这座美术馆的捐资人安德鲁·威廉·梅隆(Andrew Willem Mellon,1855—1937)为何要钦定国家美术馆的建筑设计师。
华盛顿特区的美国国家美术馆是如此招人喜爱,除了藏品精美绝伦以外,免费参观和允许尽情拍照的举措更拉近了艺术与观众的距离,全然不像马德里普拉多美术馆那样戒备森严。这座艺术宝库几乎囊括了美术史上各个时期的经典之作,据统计有四万多件,能列入镇馆之宝范畴的艺术品,恐怕也要写出一份长长的清单。单从绘画方面我们就可以在这看到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拉斐尔(Raffaello Sanzio da Urbino,1483—1520)、伦勃朗(Rembrandt,1606—1669)、维米尔(Jan Vermeer,1632—1675)、委拉斯开兹(Dieo Rodriguez de Silvay Velazquez,1599—1660)、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毕加索(Pablo Picasso,1881—1973)、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1884—1920)等艺术大师的杰作,其中维米尔展出的画作就有四幅。
油画艺术是以“真实感”为基本语言特点的,它最主要的艺术魅力也来自于此。伟大的扬·凡·艾克兄弟对可干性油的发现促使了这一画种的成熟,使它在技术层面优越于欧洲南方的湿壁画,更容易创作出使人感到身临其境的作品,就连后来的抽象艺术在我看来也是向表现“真实”的进一步探索。我要说明的是,那些优秀的前辈们虽然不断地在解决如何向“真实”迈进的问题,但似乎却又都“不经意”地“另有所图”——他们时常会放弃一些画面中看似不那么重要的因素而去迁就作品的总体布局,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整体性”。但当问到“整体性”是什么的时候,我们似乎又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一说构图,一说色调,一说造型的概括……凡此总总,说得都对,又好像还没有说清。为什么很难说清楚呢?很简单,因为这是一种“抽象”的意味,是那些高手藏在画面暗处的东西,很难被发现,也许创作者本身也不自觉呢。
贝尔特·莫里索[法] 《洛里昂海港》 布面油画 43cm×72cm 1869年 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达·芬奇[意] 《吉内薇拉·班琪》 布面油画 1474—1478年 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拉斐尔[意] 《宾多·阿托蒂肖像》 布面油画 1512—1515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具象油画艺术中的抽象美是其魅力的源泉。当我们在美国国家美术馆穿越无数个展厅,从远处望到伦勃朗的《自画像》时,周围的一切顿然暗淡下来,这幅肖像画则像混沌宇宙中那道开启生命的亮光。经典之作要在远观时才能深谙其妙,那才是作者的匠心所在。这幅作品的魅力在于让我们无法分神去关注除它以外的事物,在那束光线掩映下的昏暗成为一处神秘地带,一切似有似无,又充满着生命的悸动。在画面的最强音处,作者向世人展现了生命的饱满与光辉。生动、浑厚、丰富已不足以形容它的美感,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当走近它时,也只有专业的人士才能发现伦勃朗是如何运用那些玄妙的表现手段去给我们营造这些幻觉的——原来大师是这样铺陈色调的,是这样塑造形象的,是这样处理边缘形体的,是这样安排画面主次的……在一个不足一平方米的面积里,大师向我们展现出整个世界的律动。
在这幅《自画像》中,伦勃朗复活了,他把深邃的目光藏在了深陷的眼窝里,尽管炯炯有神,却宁愿与眼眶周围的阴影紧紧依偎在一起;在高耸的鼻子下面,紧抿的嘴唇也仿若是这幽暗境地里的一道强有力的阴影;耳朵被他那蓬松的卷发所掩盖,只在昏暗中透漏出一点点粉红的血色;双手更是藏在光线的深处;宽厚的肩膀似乎欲突破那昏暗的屏障,但也只是蠢蠢欲动而已……一切都被伦勃朗尽力地藏在了这黑色的世界里,形成了很多“不确知”的暗语。越是“不确知”的东西,越能激发我们探索的好奇心。伦勃朗可谓把人们的心理需求调动到了极致——几百年来,我们乐此不疲地研究、揣摩着他,却又都没有完全说清楚他。
伦勃朗[荷] 《自画像》 布面油画 84.5cm×66cm 1659年 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伦勃朗的艺术中那雷霆万钧、掷地有声之势使其成为美术史上的谜题。美术史家、修复专家、画家们从各个角度去破解其奥秘,却不约而同地都陷入技法的臼巢——大师制作画布基底的配方、媒介剂的使用、作画的程序……甚至连不愿清洗油画笔的习惯也成了他的秘密武器。伦勃朗在科学面前变得再无秘密,但化验的结果却有些让人不敢相信——伦勃朗被拉下了技法的“神坛”。因为我们通过化验得知他的技法是如此简单:普通的油性基底,只用亚麻仁油或核桃油调和颜色,形色结合的直接刻画,所谓他的神秘的“罩染法”也仅仅是多用在暗部区域或最后的调整阶段,就连他起轮廓也是直接用颜色勾画铺陈的。一路下来,大刀阔斧、毫不拘泥、浑然天成,尽显无法之法。唯独的“神秘配方”是一种被意大利修复师称为“悬浊液”的膏状物体——那是在检测伦勃朗画作的颜色成分时,发现颜料中含有大量的蛋白质,就是这种成分造就了伦勃朗坚实、厚重的笔触肌理。于是,科研人员依据分析制作出了这种由鸡蛋、碳酸钙和可干性油配置的膏状物,一试,伦勃朗的笔触确实出现了。他通常在画面的中间阶段使用这种媒介来确定形色的关系,一说是为了色层肌理的效果,一说是因为贫穷,以此来替代昂贵的色粉成分。归根结底,伦勃朗的技法被“破解”了。但遗憾的是,当我们怀抱着“伦氏配方”去作画时,竟无伦勃朗再现。大师已经近在咫尺,却又刹那间远在天边,并且在对着我们微笑,似乎在说:“朋友们,其实一切的奥秘都在我的眼睛里,这才是关键。”
约翰内斯·维米尔[荷]《戴红帽的女孩》布面油画2 3 cm×18cm 1666—1667年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亨利·马蒂斯[法] 《懒散的后宫佳丽》 布面油画 65cm×50cm 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恕我怀着谦恭之态直陈,“观看的方式”才是像伦勃朗这样的大师们的“秘笈”。如若把油画的魅力多数归功于材料技法的运用,那我们将始终差那么一些味道。要知道,绘画艺术的发展史绝不是技术的演变史。
就以藏在美国国家美术馆的这幅伦勃朗的《自画像》为例,作品中的生动玄妙之处是一种对情景的营造,是一种主次得当、张弛有度的秩序。画面以头部为中心,依次安排妥当。陪衬的部分功劳最大——这是虚的部分。虚多实少是这些经典油画作品的基本特点之一。为什么“虚多实少”呢?这与画家的聚焦的观看方式有关,并且还得把眼睛眯缝起来。光眯缝起来还不够,你还得锁定那个聚焦点,再用余光比较其他部分,这样才能得出结论。
保罗·塞尚[法] 《穿红背心的男孩》 布面油画 89.5cm×72.4cm 1888—1890年 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阿梅代奥·莫迪里阿尼[意] 《肖像》 布面油画 146 cm×81.1cm 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巴勃罗·毕加索[西班牙] 《悲剧》 布面油画 105.4cm×69cm 1903年 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我们试着再看一下塞尚的这幅肖像作品(届时美国国家美术馆正在举办“塞尚肖像大展”,这幅作品是展出作品之一),仿佛和伦勃朗的《自画像》有异曲同工之妙。塞尚被誉为“开启了现代艺术之门”,可他本人却没想过未来的事儿,而是一门心思研究观看之道。他效法古代艺术的庄重而不失态,简练有度。简单的东西一直讨人喜欢,所以如何做到提炼、概括,是艺术家们一直在努力的事情。
马奈、惠斯勒、莫迪里阿尼的作品同样是美国国家美术馆中的亮点。马奈将委拉斯开兹的艺术语言融入自己的作品中。这幅粉色的肖像美得让人窒息,看似平平的刻画、塑造,却与伦勃朗的画面层次相差无几。惠斯勒则偏爱在幽暗之境中焕发出生命的灵气,你能从他的画中准确地感觉到光线的存在和画家与被画者的距离,这使得在他旁边的萨金特的作品,相比之下顿时黯然失色。莫迪里阿尼是个怪才,怪到让毕加索都心生妒忌。他只不过是把人和谐地“拉长了”,“错误”犯得是那么高明、那么自然。这可是非洲和亚洲的艺术给他的启示。他的油画是那么美,那么生动和丰富!你看画中这位男子硬朗的头部,由画面的最强音——那块白围巾稳稳地托住,边线清晰又变化无穷,画面秩序井然,不得不让人羡慕他有着与伦勃朗一样的“眼睛”。
然而,美国国家美术馆是无法用简短的文字将它形容充分的,因为那是一部长长的美术史。我只能借此把我的一些关于油画艺术的点滴思考告诉大家,算是一篇学习心得吧。
惠斯勒[美] 《爱丽丝》 布面油画 美国国家美术馆藏
油画是一门充满魅力的艺术,有着属于自己的语言特点。现代社会的发展日新月异,“创新”成了时髦的口号,但什么是绝对的“创新”呢?在我看来是没有的,因为任何一种创新都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完成的。“新”首先得意味着“好”。我想说,当我徜徉在美术馆中,心里是那么怀念过去的一种好时光,那段时光意味着安详,意味着专注与平静。
(作者简介:于明,中央美术学院讲师,博士。)
来源:《油画》2018年04期 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