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说文解字》释为“使马也”。这是一个会意字,左为“行”的省写,中为绳索形,右是“人”形,意为人握辔行于道中,即驾驶车马。御者,即驾驶车马的人,也就是中国古代的“司机”。在《周礼》中,“礼、乐、射、御、书、数”是周代教育贵族子弟的“六艺”,其中“射、御”是武艺范畴,“礼、乐”是武德范畴,可见这是一个以军事教育为主的教学体系。事实上,在车战为主的先秦时代,“御”是军人乃至普通人应具备的基本技能之一,孔子就很为自己的驾车技术而自豪,史书上则有“赵襄王学御于王子朝”的记载,《左传》记述战争通常也要先介绍作战双方主将的御者是谁。御者在当时的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中国古代特别是先秦时期,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司机”(御、御者、驭手、车夫),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和地位,往往在有意无意间影响着军国大计、左右着历史进程,出将入相者有之,参赞国是者有之,负恩弑主者亦有之;忠诚者有之,搞笑者有之,任性者亦有之。秦汉以降,车战逐渐退出了战场舞台,御者也离开了作战一线,不复有昔日的耀眼光环,开始成为近代意义上的“司机”——专职的车夫。但因为他们或其主人特殊的身份、地位,仍然经常有精彩的表现。
他们从战争走向生活,他们从远古走到近代。他们的多彩脸谱,不论是真实的历史还是流传的故事,都可视为中国历史的一个有趣侧影,令后人在掩卷之余,或唏嘘感慨,或沉默深思。
耿直
为了适应战场征战的需要,古代对御者的技术要求是很高的,并通过“五御”的方法进行专门训练。“五御”的内容:一是“鸣和鸾”,使车上装饰的“和”“鸾”两种铃铛和谐鸣响;二是“逐水曲”,沿着曲折的水沟边驾车前进;三是“过君表”,御者驾车经过“君表”(标识国君位置的旗子)时向国君行礼致敬,有的解释为驾车精确无误地通过辕门;四是“舞交衢”,车在交叉道上往来驱驰,旋转适度;五是“逐禽左”,驱车追赶禽兽并把禽兽阻拦在左边,以便位于车左的射手射猎。在这种严格训练下,古代有许多关于驾车高手的记载,最为“神乎其技”的要数造父和王良二人。《淮南子·览冥训》中说:“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车摄辔,马为整齐而敛谐,投足调均,劳逸若一。”
造父是西周穆王的专职司机“戎仆”,《列子》中有“造父学御”的故事,而据《史记·赵世家》记载,造父曾为穆王驾车巡狩至昆仑丘见到了西王母,穆王乐不思归,徐偃王乘机造反。关键时刻,造父驾车日驰千里,使周穆王迅速返回镐京,发兵打败了徐偃王。造父因功被赐以赵城,自此以后称为赵氏,即后来赵国始祖,也即后世赵姓始祖。
王良是春秋时期晋国赵简子的御者,其精湛技术在多部古书中都有记载,《孟子·滕文公下》则记载了王良的另一个故事。有一次赵简子让王良为他的宠臣奚驾车去打猎,整整一天却没有打到一只猎物。奚向赵简子报告说:“王良实在是天下最差劲的车夫!”(“天下之贱工也”)有人把这话告诉了王良,于是王良找到奚说:“请让我再为您驾一次车吧。”奚勉强同意了,结果一个早上的工夫就打到了十只猎物。奚回去后又向赵简子报告说:“王良真是天下最好的御者!”(“天下之良工也”)赵简子说:“那我就让他为你驾车吧。”赵简子把这事跟王良一说,王良坚决不同意,他解释道:“第一次我严格按照规范为他驾车,他一整天都打不到一只猎物;第二次我违反规定以配合他打猎,结果他一个清晨就打了十只猎物。《诗经》上说:‘驾车要循法,射箭要中靶。’我不为他这样的小人驾车,请允许我辞谢。”
造父竭力事君以保其国,王良坚持原则不肯屈就,在高超的驾车技术之外自有一份拳拳爱国之心与凛凛耿介之气,堪称“德艺双馨”。因此,他们在后世备受推崇,天文学上的“造父变星”和“王良星”,就是分别以他们的名字命名的。“王良星”的旁边是“天马星”,古人希望在天上也能“王良策马,车骑满野”。
忠勇
古代战车乘员一般为三人,对他们的位置和分工都有严格的规定。三人中,车左为射手,持弓主射,又名“甲首”;御者在中;车右又称“参乘”,持戈或矛,主击刺。三人各有专职,协同作战,所以《尚书·甘誓》中说:“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御非其马之正,汝不恭命。”国君或主帅的车,则是尊者居中,御者在左。
《左传·成公二年》记载,晋国的韩厥在战前梦见他父亲告诉他:打仗的时候要躲开战车的左边和右边。所以第二天交战时,他就“中御而从齐侯”。《左传》之所以特别记述这件事,是因为韩厥本应在左。在这场著名的齐晋鞌之战中,韩厥的左右都被射杀,他则亲自驾车俘虏了叫嚣“灭此朝食”的齐侯。
这次战斗中,为晋军主帅郤克驾车的是解张,他作为一名御者在战斗中大放异彩,表现了忠勇沉着的大将风度,对作战的胜利居功至伟。战斗开始后,齐军向晋军发起猛烈冲击,争战非常激烈。在晋军主帅战车上,卻克在中间击鼓指挥,解张在左驾车,郑丘缓为车右。卻克在交战不久就受了箭伤,血流不止,仍然坚持击鼓,却又忍不住说:“我受伤了!”解张劝他忍耐,并告诉他:“从开始交锋,箭便射穿了我的手,一直穿到臂肘,我折断了箭,仍坚持赶车,血把兵车的左轮都染成了黑红色了。怎么敢说受了伤?你忍耐一下!”郑丘缓也说:“从开始交战,如果遇到险阻,我都要下去推车,你哪里知道这些?然而你却强调你受伤了!”解张又说:“军队的耳目,在于我们中军的军旗和战鼓,军队进退都听从旗鼓。这辆兵车有一个人镇守,就可以成大事。怎么能因为受伤而败坏国君的大事!穿上铠甲拿起武器,本来就抱定必死的决心;受伤还不到死的程度,你要努力自勉!”说完,解张把缰绳并在左手,右手拽过主帅的鼓槌继续击鼓(“左并辔,右援枹而鼓”),战马继续奔跑冲击。晋军随着主帅的战车勇猛前进,终于大败齐军。
机智
公元前597年的晋楚邲之战,是春秋时期一次重要的争霸战争。此战楚军上下齐心,士气旺盛,运筹得当,最终战胜晋国,使后者丧失长达数十年的霸主地位,楚国则夺得了中原霸权。这场战斗之前的一个插曲,充分反映了当时的战斗细节、军事礼仪以及御者、车左、车右三人之间的协同作战与机智勇敢。
事情是这样的:大战前,楚庄王派出善战的乐伯、许伯、摄叔合乘一辆战车到晋营挑战,以激怒晋军主战将领。这辆战车上,乐伯为车左,许伯为御者,摄叔为车右。在路上,他们根据各自的战斗职责对挑战的过程作了分工,许伯说:“我听说去军前挑战时,御者疾驰斜举着旌旗迫近敌营而后回来。”乐伯说:“我听说去军前挑战时,车左用利箭射敌,代替御者拿着辔缰,御者下车把驾车的马排列整齐,调整好马的缰络而后回来。”摄叔说:“我听说去军前挑战,车右冲入敌营,杀死敌人割取左耳,捉住俘虏而后回来。”冲入晋营后,他们都实现了自己的作战目标。但在往回走时,晋军追赶,由左右两角夹攻,乐伯左边射马,右边射人,使晋军两角都不得进。这时他们只剩下一支箭了,晋国的鲍癸又从后面追来。正好有一只麋鹿出现在面前,乐伯一箭正射中麋背,然后由摄叔下车捧着麋鹿献给鲍癸,说:“因为今年还不到节令,应该奉献的禽兽还没有来,斗胆把这麇奉献给您的随从作膳食。”鲍癸对部下说:“他们的车左善于射箭,他们的车右善于辞令,都是君子啊。”于是放弃追击。三人免于被俘虏,顺利回到了楚营。
明智
许多御者特别是上层统治者的御者,由于接近权力核心,耳濡目染,加上勤学善思,往往对政治全局、军事大势有着深刻的思考和敏锐的洞鉴。贾谊《新书》“虢君好谀”故事中的车夫,在太平之时预测到国之将亡并为驾车保护虢君逃亡作了准备,在逃亡途中又看透虢君好谀拒谏、不知悔改的面目而悄然离去,体现了不同寻常的智慧。也有许多人从普通的车夫成长为著名的将相,如商汤的御戎费昌后来做到卿士,夏侯婴从一名掌管养马驾车的小吏成为西汉的开国功臣,卫绾则从汉文帝的车夫一直做到汉景帝的丞相。刘邦建国之初的一位重要谋臣刘敬也是一个典型例子。
刘敬原名娄敬,齐地人,是军中运送粮草的车夫。公元前202年,他随军开赴陕甘一带途经洛阳时,听说刘邦准备在洛阳建都,就找到同乡虞将军代为转达,要求晋见刘邦。获准后,娄敬布衣朝天,对建都洛阳一事陈说利害,大胆提出不同意见。他分析道:洛阳虽处天下之中,然“大战七十,小战四十”,经济残破,民怨沸腾,定都于此,利小弊大;而关中一带地腴民富,且被山带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最适合建都。娄敬的建议受到许多大臣的反对,但得到深谋远虑的张良支持。刘邦最终力排众议,移驾关中,建都长安,并赐娄敬姓刘,拜为郎中,号曰“奉春君”。
两年后,即公元前200年,韩王信勾结匈奴进攻晋阳,刘邦率30万大军亲征,并派出十多批使者赴匈奴探听虚实。匈奴将精壮的士兵和牛马隐藏起来,示以羸弱之师,以迷惑汉使。使者果然上当,回来后都认为匈奴易攻。刘邦再派娄敬出使,娄敬识破了匈奴的意图,向刘邦报告说:“两国交兵,这时该炫耀显示自己的长处才是,现在我去那里,只看到瘦弱的牲畜和老弱的士兵,这一定是故意显露自己的短处,而埋伏奇兵来争取胜利,我以为匈奴是不能攻打的。”刘邦认为娄敬危言耸听,就把他拘禁起来押在广武县,并率军贸然出击,被匈奴围困于平城白登山达7天7夜,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平城之围”。回来后刘邦赦免了娄敬,擢升他为建信侯,并向他问应对匈奴之计。娄敬分析了当前形势,提出了对外“和亲”、休养生息的建议,并成为汉朝对匈奴的一项长期政策,对于稳定形势、恢复国力起了重要作用。
诚实
《史记·管晏列传》中记载了一个“御者之妻”的故事。晏婴为齐国丞相,手下有一个车夫,其妻子非常贤惠。有一次,御者为晏婴驾车外出,御者妻子从自家门缝中偷偷观察,发现丈夫驾着马车,“意气扬扬,甚自得也”。等到晚上御者回家后,妻子提出离婚,御者大惑不解,询问缘故。妻子说:“晏子身高不满六尺,却高居齐国相位,名显诸侯之间,今天我看到他出门时,目光深邃,志向高远,却又谦虚谨慎;而你身高八尺,为人仆御,却志得意满,不思进取,自以为足,所以我才要离开你。”御者听后非常惭愧于自己的浅薄无知,也深受启发。自此以后,他一改以前的作风,变得勤奋好学,谦虚谨慎,言谈举止与先前判若两人。晏婴发现后感觉很奇怪,就询问原因。御者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事情的经过,晏婴十分感慨,后来还推荐御者做了大夫。
荒唐
《庄子·达生》篇中记载了一个驾技高超的御者东野稷。东野稷凭借驾车技术向鲁庄公毛遂自荐,鲁庄公接见并让他表演车技。只见东野稷驾着马车,前后左右,进退自如,十分熟练。他驾车时,无论是进还是退,车轮的痕迹都像木匠画的墨线那样的直;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旋转打圈,车辙都像木匠用圆规画的圈那么圆。鲁庄公大开眼界,觉得绣出的花纹都不会超过这车轮印精致,并兴致未了地让东野稷兜上100个圈子再返回原地。一个叫颜阖的人看到东野稷这样不顾一切地驾车用马,就对鲁庄公说:“东野稷的马车很快就会翻的。”鲁庄公不予理睬。不一会儿,东野稷的马车果然翻了。鲁庄公问颜阖怎么会知道结果,颜阖解释说:马再好,它的力气也有个限度,“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如此蛮干,不累垮才怪呢。
东野稷空有高超的车技,却不知爱惜驾马、量力而行,一味表演做秀,可谓荒唐的御者。而齐景公“客串”御者,同样见其荒唐一面。齐景公在少海游玩时,得知晏婴病重快死的消息,急忙让最好的御者韩枢驾车返回国都。刚走了几百步远,觉得韩枢驾车太慢,把他推到一旁,亲自上阵赶车。又走了几百步,觉得马没有跑得更快,干脆跳下车去跑步前进。齐景公心急气躁,固然可以理解为他对晏婴病情的关切,但盲目追求速度而不讲效果,其荒唐之举正好为“欲速则不达”做了最好的注脚。
感恩
汉朝宰相邴吉,对属下非常宽容大度,对于官属掾史,尽量掩盖他们的过错,传扬他们的好处。他的车夫嗜好饮酒,曾跟着邴吉出行,醉酒呕吐在丞相车上。负责官员告诉邴吉想要赶走车夫,邴吉说:“因酒醉的失误而赶走士,让这人将在何处容身?你只管容忍他,这只不过是玷污了丞相车上的垫褥罢了。”车夫因此留了下来,他非常感激邴吉的恩德。这个车夫是边郡上的人,熟知边塞发生紧急军务的事情,有一次外出,恰巧遇见边郡发送紧急公文急驰来到。车夫乘机跟随驿骑到公车探候求取消息,得知敌人入侵云中、代郡,于是急速回相府见邴吉报告情况,使他早做筹划。很快,皇帝下诏召见丞相、御史大夫,通报了敌军入侵的军情,并向他们了解情况和询问对策,由于邴吉早有准备,一一答对如流,皇帝非常满意,认为他能关心边务、恪尽职守;御史大夫等人由于仓促间不能知道详情,因而受到责备。邴吉于是感叹说:“士没有不能容的,才能各有所长。假使我不先听车夫说知此事,还有什么功劳能受到褒奖呢?”
背叛
公元前607年春天,郑国在楚国支持下袭击宋国,宋文公派大将华元、乐吕迎敌,两军战于大棘。结果宋军大败,主帅华元被俘,乐吕被杀。有意思的是,宋军的失败竟是由华元赏罚不均、御者羊斟公报私仇而造成的。
原来,华元在出征之前曾杀羊犒劳三军,然而偏偏漏掉了为他驾车的羊斟。羊斟为此愤愤不平,怀恨在心。两军交战时,他气愤地对华元说:“前时犒劳全军,分发羊肉,由你作主;今天出征作战,就由我来作主了。”(“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并故意把战车赶入郑军阵地,华元也就糊里糊涂地当了俘虏。宋军群龙无首,最终导致惨败。“各自为政”这个成语即来源于此。
羊斟因一块羊肉而报复主帅、背叛国家,在当时就受到人们的鄙视。他后来逃往鲁国,但鲁国人在《左传》中评述这件事时也指出:“羊斟真不是东西,因为个人私怨,使国家失败,百姓遭殃,这不是最大的犯罪行为吗?”并引用《诗》中的“人之无良”(即丧尽天良)来形容他。
无独有偶。公元前209年,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在败退至下城父(今安徽蒙城西北)时,竟被跟随自己数月的御者庄贾杀害。后来陈胜旧部吕臣收复陈县,抓获庄贾后处死了这个叛徒。
来源:《文史天地》2018年03期 韩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