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与愚朴人格

愚是老子哲学中的重要概念之一。老子曰:“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三章)“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多智。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六十五章)据此,有人认为老子有愚民思想;有人认为所谓的愚民只是返璞归真的代名词;有人认为愚民其实是娱民的意思。刘笑敢《老子古今》说:“现代人常把‘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中的‘愚’字当作‘愚弄’,这是不准确的。‘愚’在先秦不等于‘愚弄’……这里的‘愚之’大意是使之愚钝、迟缓之义,没有愚弄之意。”我们赞同“愚”既不是愚弄也不是愚昧的看法,但这种“使之愚钝、迟缓”的说法也不够确切。这里的“愚”与“知”“欲”相对,“愚”即真朴自然,它“无知无欲”。老子自谓:“我愚人之心也哉!”(二十章)所谓的愚人就是依道而行者,他们是俗人眼里的愚者,是得道者眼里的高士。

“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云云,是说统治者要减少民众的智慧,减少民众的欲望。同时老子希望统治者和普通民众都要自我“愚之”,即自我主动减少世俗的智慧和欲望,减少一切人为之伪。表面看起来,老子说到“愚”的地方并不多,但《老子》全文有很多与“愚之”相呼应的章节,这些地方所使用的“不”“去”“绝”“弃”等词语都是“愚之”的另一种说法。老子提出了二无三去:“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二十九章)“甚、奢、泰”正是“知”和“欲”的代称。老子还提出了三绝三弃:“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十九章)以及三不:“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三章)老子否定了一切世俗的聪明才智:“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其在道也,曰:余食赘形。”(二十四章)这些自我感觉良好的自炫行为,在老子眼里全是“余食赘形”。老子反复强调不争的观念:“夫唯不争,故无尤。”(八章)“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二十二章)“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六十六章)“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八十一章)与不争相似的还有知足知止的思想:“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四十六章)“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四十四章)老子告诫世人,只有剪除了、减少了世俗的聪明和欲望,才可能达到“愚人”的境界。

愚和朴本是一体两面,它们的核心都是道。如果说愚强调了减少,那么朴则强调了保持。老子曰:“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三十二章)道有很多名字,大、远、逝等都可以作为道的名字,朴也是其中之一。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五十八章)统治者无事无欲,民众自然会进入“朴”的世界。“淳淳”也就是淳朴之意。老子曰:“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四十五章)这里的“拙”“讷”是愚朴的代名词。“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十五章)在常人眼里,体道之士就是平常人,而且是小心谨慎的平常人,他们做事谨慎,有才艺也不敢展示,他们示人以涣散、敦厚、含蓄、低调的表象,其实他们都是道的践行者。

在愚朴观念之外,老子还提出了所谓的三宝:“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六十七章)在坚守愚朴之道的同时,老子要求士人还要坚持和保有慈爱、节俭和谦让的精神。“三宝”是愚朴思想的延伸和细化,它们都是道的投射。老子的“慈”,与孔子的“仁”、墨子的“兼爱”,意思相近又各有不同。仁者爱人,是一种从血缘关系出发的有等差的爱,兼相爱是一种等距离的平等之爱,而老子的“慈”,是一种得道者对人间世的慈悲和怜悯。“俭”是一种强烈的自律精神,与“俭”相似的还有“啬”:“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五十九章)通常我们把“啬”理解为吝啬,而在老子哲学中“啬”是正面的积极的。“俭”和“啬”是获得天道的重要手段,也是“治人事天”的基本原则。“不敢为天下先”强调谦虚和退让。老子曰:“故大邦以下小邦,则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则取大邦。”(六十一章)“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七十三章)老子把谦让的思想贯彻到了外交和军事领域。

所谓的愚朴人格,也可以说是一种厚道人格。面对各种投机取巧、钩心斗角的手段,面对私欲的泛滥,老子呼唤重建那种厚重敦厚的愚朴人格。

老子和孔子的理想人格虽然都称为圣人人格,但其内涵是完全不同的。《老子》中28次提到了“圣人”。老子曰:“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二十七章)“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四十九章)“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六十六章)道家的圣人泛指体道之士,他们是天道的体现者,也是人道的引领者,圣人是沟通天道和人道之间的桥梁。《论语》也多次提到“圣人”,但与老子的泛指不同,孔子则常常与具体的历史人物联系起来。《论语·雍也》:“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显然,在孔子眼里,圣人有德有位,博施于民,广济天下。这样看起来只有尧、舜、周公等区区数人才达到或基本达到了圣人的标准。

《论语·述而》:“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所以孔子对圣人用心不多,他更加关注建构一种君子人格。这种君子人格的主要内涵是仁义礼智信。《孟子·公孙丑上》:“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虽然弟子和孟子都把孔子看作圣人,但孔子自己并不承认,他坚持把仁义礼智信看作君子人格的主要品格。其实不论是儒家还是道家,他们的理想人格与现实人格皆有一定的相通之处。

儒道两家都讲道德,但道家的道德以自然为宗;儒家的道德则以仁义为本。在帛书本和竹简本问世之前,我们看到的《老子》通行本中把仁义放在道德之后,认为大道废弛、六亲不和、国家昏乱的根源就在于仁义道德的祸害。如此说来,老子对孔子的君子人格是不屑一顾的。然而,帛书本和竹简本中有不同的记载,王弼本《老子》十八章:“大道废,有仁义。”竹简本和帛书本为:“故大道废,安有仁义。”王弼本《老子》十九章:“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帛书本为:“绝圣弃智,而民利百倍。绝仁弃义,而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竹简本为:“绝知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孝慈)。”按照出土文献特别是依据竹简本来看,老子与儒家的对立不像后世宣讲的那么尖锐,似乎老子的愚朴人格与孔子的君子人格并非水火不容。即便如此,老子的愚朴人格在前,孔子的君子人格在后,两种人格显然是各有侧重的。当然,其中也有交汇融通之处,这样正符合儒家提倡的和而不同的思想。

概之,老子的愚朴人格是以愚朴慈俭谦为目的,意在培养一种厚道谦和的品格;孔子的君子人格是以仁义礼智信为鹄的,意在培养一种文质彬彬的君子。在中国文化史上,老子首先提出了愚朴人格范式,继而孔子也提出了他的君子人格范式。此两种人格范式既互相对立又互相补充,共同对后世士人的人格结构的构建产生了巨大影响。

来源:《决策探索(上)》2018年12期    孙明君

相关文章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