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法国漫画家桑贝似乎是大家很熟悉的艺术家。近年来,国内先后引进出版了他的《一点法国》《一点巴黎》《复杂的意味》等十余种画集,有关画家的艺术评论在报刊上也时常能够看到。但是,对于许多中国读者,这位法国漫画家又确实有些陌生。
桑贝全名让-雅克·桑贝 (Jean-Jacques Sempé) ,与大名鼎鼎的日内瓦人卢梭仅有一姓之差,一九三二年生于法国波尔多附近的小城佩萨克。桑贝童年时恰逢“二战”爆发,生活经历动荡,未有机会进入专门的美术学校学习,全靠自学成才。一九五○年,偶然间获得为《法兰西西南报》绘制幽默插画的机会,才正式以画家的身份出道。五十年代初,从纽约归来的勒内·戈西尼邀请桑贝合作“小淘气尼古拉系列”,戈西尼负责文字,桑贝负责绘画。淘气的小尼古拉和他那些古灵精怪的小伙伴出人意料地使得两人声名大噪。这一系列原本只是比利时一家报纸的连载专栏,后来被德诺埃出版社的老板发现,便又以单行本的形式集结出版了多册。至于桑贝的合作者勒内·戈西尼,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更为陌生,但事实上戈西尼还另有一个广为人知的身份:法国漫画史上重量级作品“高卢英雄阿斯特里克斯历险记”系列最初的脚本作者。戈西尼之后,桑贝又先后与二○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德国作家聚斯金德合作,出版绘图小说《戴眼镜的女孩》《索姆先生的故事》。
桑贝绘制小说插画,也绘制独立的单幅漫画。所选的题材多为法国市民阶级平淡的日常生活,笔下的街市、人物、风景都具有浓厚的法国趣味。从家庭生活、夫妻感情、童年回忆、假期见闻,到都市即景、街道交通、罢工游行、电视节目、礼拜活动、音乐体育,法国社会市民阶级的“人间戏剧”种种,无所不包,无所不有。桑贝擅长用简洁的线条对生活进行勾勒,人物景物都极尽抽象之能事,但是下笔时笔触精准,寥寥数笔,便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转瞬即逝的微妙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画家不无温柔的调侃和对生活、对人自身的沉思巧妙地在画面上融合为一体,读者展卷之余,每每能在画中人的心灵深处发现意味深长的共鸣。入行六十余年来,桑贝的勤勉以及完美主义倾向,在业界几近传奇。迄今共出版画集近五十种,被誉为法国国宝级的现代幽默画家。作品被《纽约客》杂志推荐传播后,更获得全世界范围内读者们的喜爱。
许多人初次接触桑贝,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画家极具个人特色的绘画风格。浩瀚无垠的星空、波浪滔天的大海、高楼林立的都市、空无一人的教堂,汹涌攒动的人潮,不论是在乡村,还是在都市,桑贝笔下的世界,一尽细节丰富,场景开阔。凝视画面良久,只见它所呈现的广袤空间里,似乎有一种既壮阔深邃又源源不尽的东西,向观赏者奔涌而来。而当人们调转视线,更细致地打量画作时,又不无惊讶地发现,在细腻的笔触和庞杂的细节之外,往往在画面的某个地方还藏着那么一两个小人儿。说惊讶,是因为熟悉西方绘画传统的观赏者,很习惯西方画家将人物置于画面前景,把风景推到背景位置上的画法。若是以这样的视角来观看,桑贝的主人公完全被整幅的大画景淹没了。
不过,如果更进一步地贴近画面观看,便能发现这些小人儿的位置不是随意安插的。通过高光的投射,或是阴影的巧妙映衬,桑贝利用焦点突出的技法,让主人公总是恰如其分地出现在画面某个明确的位置上。而这些小人儿也并非与画面世界完全隔绝的孤立个体,他们或交谈,或沉思,或用目光凝望周围的风景。随着观看者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得越久,画面人物与周围整个世界的联系便越显然,个体的行动与画面的背景间存在某种特殊的无尽互动。小小的人物身处绵延无际的广袤空间,他有时迷失在毫无特色的都市高楼之中,有时又仿佛被璀璨的星空、浩瀚的宇宙所吞没。大与小、轻与重,强烈的体量对比和反差吸引观看者的目光自然逗留,并由此引发出直观的心灵震撼。自我感觉越来越良好的渺小人类,与无限世界间的关系,其实远非他们以为的那样平衡。一种近乎帕斯卡尔式的发问自然产生:面对无限的世界,人类的位置究竟在哪里?
观看者不知不觉间将自己放置到人物的位置上,逐渐意识到画家笔下希望展现的并非只是孤立的客观世界。画面的线条构图、明暗布局,处处都在无声地邀请观画者,邀请他们将目光尽可能长时间地投注于人物之上。桑贝引导着我们观看的目光,呼唤我们在凝视中将自身代入小小的人物。画面上的这个人物,因此成为理解桑贝绘画的关键“轴点”。画面的一切景致都是环绕着这个“他”被组织起来的。我们通过“他”的眼睛观看画面中的风景,他是我们在画中的一双活的眼睛。就这样,传统的透视技法在这里被一种经验主义加梦幻的构图法则消解。桑贝用一种近乎失真的空间建构方式,将人物内心所见的世界在画面空间中重构。从这个角度说,桑贝的创作并非是以对现实的观察为基础的。
“我想在作品中实现的,是一种对人类内心的凝视,而不只是观看世界。”借助思考和幻想的通道,画家按照一种内心真实的原则,用目光重新接近现实,并将它围捕。正因为这道目光的存在,绘画对画家而言,既不意味着捕捉现实生活的某一特定时刻,也不等于单纯用画笔讲述一则都市故事。桑贝尽全力发掘并呈现的,乃是一种围绕着人的心灵构成的特定情境。这种特定的内在氛围 (ambiance) 一经画家独特的目光照亮,便使得画面所描绘的景致再也不是纯然真实的风景。它们是人物内在的一种景致。而桑贝的人物也不只以其本身的形象存在于画家的艺术世界,他与周围世界的关系,以及他与观画者的关系,也同样至关重要。某种与人们日常生活有关的内在经验,经由画家目光的诗意重构,最终在观画者身上复活。通过目光,人的内在经验将画面人物与风景连接,将个体与世界连接,也将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连接。观画者经由凝视,与画家一同在人物身上体验到人类内心深处最深切的一种共情。目光成为连接可见世界与不可见世界的纽带,绘画因此得以转化为一种内在世界对外在世界的映射。
再没有一位幽默画家,比桑贝更懂得如何在画面中利用目光制造特殊的美学效果,某些时候画家甚至把“看”与“被看”的目光游戏直接搬上纸面。以俯瞰视角呈现的窗口,人物半侧身体背对画面,凝望窗外的平庸街景、过路行人,而躺椅边正放着一本读了一半的小书,封面上写着《华尔街大鳄实录》;书桌一角摆放着昔日球队合影的相片,从窗口望去正好可以看到一群中年人列队合影的背影;列车车厢壁上挂着一幅田园牧歌式的装饰画,乘客在读报的间歇偶然抬头望向窗外,却意外地发现窗外的乡村景象正和车厢内的装饰画相同,牛羊以完全一致的方式悠游,村民以完全一致的方式相互致意,小狗彼此追逐,炊烟袅袅,教堂挺立。窗框、相框、画框,一切能够制造景别的线条框架都被桑贝信手拈来,变成切割空间、引导视线、制造目光游戏的巧妙工具。车厢内的装饰画与车厢外的乡村景致构成拟真空间与真实空间的镜像,书桌上将过去定格的相片与窗外的合影现场凝缩时间彼此呼应,通过窗口凝视街景的男人一边暗自将想象中的华尔街与眼前所见的平庸街景对照,另一边又在无形中成为我们凝视的对象。
然而,不同于委拉斯凯兹的名画《宫娥》或是扬·凡·艾克的《阿尔诺菲尼夫妇的婚礼肖像》,桑贝笔下“看”与“被看”的目光镜像游戏中绝少出现人物正对画面的情形。与此相反,画家更习惯运用半侧身的姿势,露出人物一半的面容,以使得我们的目光最终被导向画面深处的未尽空间。小猫蹲坐窗台,盘起尾巴凝望男主人,顺着它的视角望去,只见男主人正陪爱犬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一旁的太太望着爱猫,语重心长地劝导道:“放心,他们玩得并不开心,只是装装样子而已。”太太看向爱猫,小猫凝望男主人与小狗,男主人望着小狗,而小狗的视线则被男主人手中抛出的小球所吸引。目光从太太出发,依次在小猫、男主人、小狗身上略作停留,最终投向那个尚未落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的小球。观看者沿着桑贝留下的视线轨迹,用目光以“之”字形的方式拂过画面,然而这道由画家引导的目光在此时却忽然间失去了需要奔赴的目标。它朝着某种无返的彼岸,消失在一片不存在于画面的空间中。目光的终点被桑贝巧妙地藏起来。通过画家高妙的构图布局,一道蒙田所说的“波佩的面纱”,就此横亘在我们和画面的目光游戏间。桑贝有意营造的观看悬念,在我们身上激起一种无名的等待,暗示我们画面以外另有一个奇妙的空间。意犹未尽的目光,向着未知的终点,跃跃欲试。而画家桑贝说不清道不明的独特魅力也许正在于此。
来源:《读书》2017年第02期 张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