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图》:错落有致,意蕴无穷

[宋]文同 墨竹图 绢本水墨 130.1×104.4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文同(1018—1079年),字与可,号笑笑居士,北宋梓州梓潼郡永泰县(今四川绵阳市盐亭县)人。关于文同的生平,元·脱脱《宋史·文同传》有比较详尽的描述。《四库全书·丹渊集》对文同生平介绍中更多涵盖了其文学、艺术方面的造诣。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春,文同参加科考,在近五百名考生中列第五,登进士第。可见文同自幼聪慧机敏,才学过人。作为“湖州竹派”宗师,文同赞竹、写竹、咏竹,以自然之竹为师,胸有渭川千亩。他的墨竹“合于天造,厌于人意,盖达士之所寓也欤”(苏轼《净因院画记》)。一生中,文同不仅与墨竹交集深厚,与苏轼父子也因此有脱不开的渊源。苏轼曾写下《石室先生画竹赞并叙》,称赞文同风雅和对“技近乎道”的追求。

文同绘画传世作品极少,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墨竹图》为其真迹。该墨竹图无款,有“静闲口室”“文同与可”二印,诗塘为明人王直及陈循题诗。《墨竹图》绢本水墨,纵113.6厘米,横105.4厘米。画悬崖垂竹,主干曲生,末端微仰,绝傲而挺拔;竹叶浓淡相间,笔法谨严,又富潇洒之态。对墨竹绘画,学术界一直有“曲竿不曲节”的定论,其实这是误传,文同《墨竹图》是典型的曲竿曲节的表达。五代李坡的《风竹图》,焦墨画,亦是曲竿曲节的程式。下面从结构布局、技法特色和诗性抒写来论述《墨竹图》的美学特征。

其一,结构布局。该幅作品一竿枝,共十节。叶叶着枝,枝枝着节,节节分明,一丝不苟。结构的谨严性甚至有凶险的意象,似有行到水穷处,又有豁然开朗的景致。每节二枝杈,按生态规律分叉分节,在重力作用下自然下垂,形成S形的婀娜多姿。竹竿画节,产生半月形留白,跟苏东坡一竿而下的绘画技法不同。文同节处留白出奇的开阔,断而不离,似抑扬顿挫的音律在和鸣,有起伏的节奏感。在枝条的细部安排上,所有枝条同样分节,没有节外生枝,叶枝的角度略小于45度,应是四五月份的老竿竹子。叶子的平面性特点是严谨的写实,不是简单的写生。枝叶、竹竿都与原生态符合,大小尺寸亦是比例得当。唯一与真实物象有区别的是叶子的安排有写意性,存在美学布局,充分考量了画面感。比如在枝梢顶部的叶片落实,过于丰茂,跟现实中的竹子结顶有比较大的偏差。所以文同的高度写实也是抽取物象美学的写实,有舍有取。

其二,技法特色。文同在这幅作品中画叶用硬毫钝笔,有敦实的发力感,体现了圆正中锋用笔的高古气象,每一笔完整、浑圆。每个枝端皆为钝头,呈现出厚重和动态的摇曳。淡墨应该在浓墨干的时候画上去的,有层层递进的生意。我们临摹时会发现,若去掉淡墨部分,这竿竹子疏疏落落似乎只寥寥几笔,已无生趣可言。琴瑟和鸣的浓淡处理,让我们看到了岚岚的云烟,蒸蒸向上的精神,催生了对阳光的享受和向往,虚实相生是文同《墨竹图》的落足点。不疾不徐的用笔,发之有据,谦谦儒雅,从技法的高度纯熟进入到道家“无可无不可”的无人之境,凝练而有风致。

其三,诗性抒写。文同的《墨竹图》拟似凤尾,是一幅按照心意抒写的绘画。图中我们看到的不是黑白影像,而是弯曲的美、力量的美、在绢画上快速行走的线条的美。在这幅画作中枝条与枝条的安排上,文同作了精心布置,无一丛交叉,甚至有阔大的空间留白,由此士大夫的谦恭礼让、节节分明和明净的心境了然于象外。《宣和画谱》称文同为“士人文同”。在文同的墨竹图式里,窗明几净的环境、明亮畅快的心绪、严谨干净的内心追索,是藏之于画中的“比德”,亦是绘画体现出来的诗性语言。清代恽寿平提出了“疏密论”:“文徵仲述古云:看吴仲圭画,当于密处求疏,看倪云林画,当于疏处求密。”文同《墨竹图》的疏密摇曳,已经不是纯粹的技法表征,是内心的清明俊逸和成竹在胸。

通过对《墨竹图》的解析,我们从中可以引申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美学意象。

首先,从图式的本义上看,关照“笔趣为先”的审美。“笔趣为先”是一个大的审美范畴,中国画是毛笔和宣纸、绢的艺术,是笔墨和技法的高度融合。“湖州竹派”有骨法用笔、写实性、平面性和诗意性的技法特点。我们审读《墨竹图》,发现正向、横向、倒向看,都是成立的,都有朝向读者的视野,多维的角度让这幅绘画显示出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美学意象,让《墨竹图》成为湖州竹派的“传播者”,更是文同墨竹绘画的“代言人”。

这一意象的产生,第一,跟平面性的画叶技法有关联,文同《墨竹图》浓墨为面淡墨为背,通过墨色的处理解决了阴阳向背的关系。在画叶技法中完全遵循平面法则,后期顾安、吴镇等诸家的写叶技法有了一些变化,已经不是完全的平面性抒写。

第二,是骨法用笔带来的美学生意。文同笔墨的浑圆老辣,八面出锋,叶叶独立又可以兼容,在组合的安排上,并没有规律,到李衎,这种技法有了变革,李衎的墨竹绘画对叶片的组合上已寻出了规律,竹叶开始呈现“个”字、“介”字结构,成了元明诸家可以学习的范本。文同作为“湖州竹派”宗师找到了竹叶的技法规律,李衎在文同基础上找到了结构的规律。因此,文同结构的没有规律而呈现的张力、立面感是严格遵循骨法用笔得来的。这种浑圆的骨法用笔,可以让画面呈现“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视觉享受。

第三,文同墨竹讲究写实,事实上中国绘画没有完全的写实,是表达心意的写实,是基于个人审美角度的写实,有取有舍,这跟西画有区别。在文同的《墨竹图》中,“笔墨相融、见笔见墨、色不碍墨”的笔墨原则,使画面达到“似是而非”、笔墨相补的艺术效果。

因此,从现实中自然之竹去解读文同《墨竹图》,我们找不到完全相同的竹子,甚至几近相似的都不存在。中国画的绘画实践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是写实和写意的彼此深入,是主、客体统一的形神忘我。基于写实和写意的融通,文同《墨竹图》显示出与真实竹子不一样的审美意趣,在“传神”与“写实”的关系上,各个角度都有表达,驰骋于法度之中,又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是文同处理笔墨的高妙所在。

其次,从图式的引申义上看,文同作为“湖州竹派”宗师,为墨竹绘画的成熟开历史先河。从文同严谨的实写到后人摹写自然的追求,犹如从生产工具到使用工具的递变过程,文同墨竹技法一如生产工具的开发,极难,但制定了准则,有法可依。后期画家师承文同,相当于使用这种工具,个体感受不同,使用工具产生的结果亦不同,“湖州竹派”一灯分焰,产生了苏东坡、吴镇、倪瓒等笔墨略大于形象的相对写意的墨竹流派,也出现了李衎、赵孟頫、顾安、王绂有形象又有笔墨的墨竹流派。在湖州竹派的传承中,文同墨竹技法的生发,让诸家恪守法度又显现个性,不论是从文同用笔的凝神发力到顾安用笔的清明爽利,还是从文同的严苛实写到夏昶的浪漫生意,各抒机杼。徐建融先生《“湖州竹派”和吴镇的〈墨竹图卷〉》中有一段关于“湖州竹派”的表述,可以看作是“湖州竹派”一灯分焰最好的解读:“有形象又有笔墨,也即有造型功力又有文化修养,其间有形象大于笔墨如文同,或笔墨略大于形象如元人包括吴镇之列,是为‘湖州竹派’。”文同卒于知湖州任途中而被后人称为“文湖州”,是为“湖州竹派”的传承和推进开了先河。从文同的“横看成岭侧成峰”,到李衎“唯美的江南”,赵孟頫的“苍藤古木千年意”,吴镇“萧散的元曲”,柯九思“金石的绝响”,顾安的“风流只数顾参军”,夏昶的“清河洒落无尘埃”,一路行来,“湖州竹派”在图式的引申上并没有背离文同的墨竹技法,而是吸取文同《墨竹图》的精髓,各有侧重地再展现与再解读,可谓“有岭有峰”。

再次,从历史性上解读,文同学养丰厚,诗词书画俱能。在父祖三代“儒服而不仕”的家庭,“昼悉力家事,夕常读达旦”,为当时成都宿儒文彦博所重。苏轼爱文同之深切,在《书文与可墨竹并叙》云:“亡友文与可有四绝,诗、楚辞、草书、画。”在题《文氏飞白赞》又云:“与可岂其多好好奇也欤,抑其不试故艺也!始余见其诗与文,又得见其行草篆隶也,以为止此矣。既没一年,而复见其飞白美哉多乎……”可见文同善诗文,又擅各种书体,以墨竹名于世,又兼工各类绘画题材。一直以来,世人尝以文同的墨竹光芒掩盖了他的文学造诣,事实上,文同曾校《新唐书》,又有《丹渊集》40卷问世,收录于《钦定四库全书荟要》。他的文学地位与书画实践相得益彰,《丹渊集》涉及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哲学、风土人情等各方面,是研究北宋时政和作者生平的重要史料,亦是了解文同《湖州竹派》的一扇窗口。文同逝后116年,家诚之在邛州担任知州,收集文同遗文,订正文同曾孙文编的“文同家集”《丹渊集》,刊行于世。家诚之在《丹渊集拾遗卷跋》中有云:“人知爱湖州之画,而不知爱其文,非文有不工于其画也,人之所见之不至也。且画之奇怪,本出于文章之余。而文之高古又出于其人之胸怀本趣,是岂有两法哉!”由此,文同诗文艺术成就可见一斑。

从这个脉络上追溯,文同的积学深厚,诗书画俱能,可以解读为“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全才。深厚的文学造诣、士大夫的精神气格是文同绘画作品的养分供给,亦是文同贵族气象的笔墨精血。“湖州竹派”的形成不是绘画史上的偶得,是文同中正平和的气格学养和苦心孤诣的绘画实践聚流而成。

(原标题:横看成岭侧成峰——文同《墨竹图》引申的美学意象)

来源:《天津美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05期     吴群燕

图片来源:《秘书工作》2012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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