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西听雨

水西在冷雨中落寞得不见人影。

雨,是从昨夜就下的。二十多年没有回故乡黔西,留在记忆中熟悉的县城,烙印我童年足迹的街巷,已在岁月中悄然不见踪影,犹如当年离开我们的外婆,任我们泪流满面,却无动于衷地冷漠我们。

故乡变了,变得不是我闭着眼睛也能找着街巷的故乡,陌生的新的楼群和拓宽了的街道在夜雨中重新装点我的足迹,水泥路拓宽来覆盖了童年时走过的泥路,在雨天可以留下我细如游鱼般足印的泥路。这唯一的念记已在雨中不能再有。

再找找,再找找,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向北,从北走向南,没有,真的没有想找的念记。一种死心的绝望,仰起脸来,有几滴冰凉的液体在滚流……于是,便悠悠地回到下榻的宾馆。

离开故乡的那夜也是有雨。当时,我才五岁,外婆搂着我泪水滴湿了我的头。

外婆家高高的青瓦木楼,在整条街上十分醒目。外婆经营豆腐生意和开马店。外婆家后院是几亩自留地。地里,有桃树、李树、核桃树和一年四季总也摘不完的蔬菜。

那是我的乐园,我在这里可以细细地观看花开花落,蝴蝶与蝴蝶此起彼伏,蟋蟀与蟋蟀斗架,麻雀在秋天怎样将树枝站满而不理睬我的存在。外婆家总有人来来去去,对于这些来来去去的客人,外公都会学着外婆的样子待以微笑,唯有我,外公见后,就忘了外婆的存在,总以大眼瞪小眼般穿针的目光对我。外公是街道上有点小名声的裁缝师傅,做的衣服都会让顾客满意,因此,一年四季,总坐在他的缝纫机旁忙得让人敬畏。

外婆是带着三个女儿与外公结婚的,婚后又生一男一女。听亲戚说,我母亲嫁给我父亲时,外公嫌我父亲家穷,因不是自己亲生女儿,就让外婆做主了。父亲家原先并不穷,我爷爷那辈人是经营食盐的,只是我爷爷死得早,去世时,我父亲才两岁半,而我的奶奶不会经营盐生意不说,还爱吸两口鸦片烟,一个风风光光的家便这样破败了,我父亲 12 岁就离家跟人学做炮仗学织布谋生。

母亲告诉我,她与父亲结婚时,除了父亲和一张木板床,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借的,借的房子、借的被子、借的桌子板凳。因此,母亲常常向外婆诉苦,外婆化解苦日子的办法便是物质上的打点。时日久了,外公当然有意见。在意见的作用下,父亲决定离开故乡到矿山闯闯路子。

离开故乡的那夜,雨从傍晚就落下,煤油灯下,母亲含泪装点我们家少得可怜的东西,外婆说: “明天雨要是还下,我看就别走了。你看,两个娃娃,用箩筐挑着上路,被雨淋着生病了,很多的事情都弄出来。”外婆说的两个娃娃,一个是我,一个是比我小四岁的弟弟。我看着面对窗户出神的父亲,想必父亲是在乞天,雨,不要下个不停。

窗外雨声凄凄沥沥。外婆与几个亲戚走后,母亲便吹灭了煤油灯。黑暗中,一家四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也许是雨声太大,母亲分明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而我的父亲却没听着。有脚步声由近而去,父亲赶紧起床开门出去。

没过多久,暗夜中,有人举着雨伞与父亲一同进来,是我的外公。外公说,他做了许多人的衣服裤子,还没给两个外孙做过一件,我们要走了,他一个下午赶做了我与弟弟的衣服裤子,做完送过来时,听我们屋里没有响动,以为睡了,便回去了,等天明再送来。外公做的衣服很合身,他看我穿衣服的脸上也没微笑。不懂事的我,想起他大眼瞪小眼穿针般的目光,他问我怎么了?

我如实地告诉了他,他听后大笑起来,笑得掉了的门牙也露了出来。外公告诉我,他是裁缝师傅,大眼瞪小眼穿针般的目光,不是恨我,他摘下眼镜擦拭,说: “我看针线看累了,你进来,我看你,那是一种休息。”

就这样想想,故乡留给我的只有这点念想了。外婆走了,外婆去了天堂,天堂真的美吗?为什么送行的人都不愿意她的离去?从不在我们面前提及外婆的外公,有一天告诉我们: “外婆想穿他做的衣服了,昨夜托了梦。”做事从不心急的老人,这次,放下话便走了。没去天堂的,都去了远方。似乎刻意留一个空巢,等人去想。

我无意选在一个雨天回到故乡,我想的,是我远去的亲人,是往日一蹦一跳留下的在巷与巷之间交错的泥路上和公园石径深处那小小的光着的足印……

来源:《散文选刊(原创版)》2019年04期    蒋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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