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诗歌让她成为最美丽的“先生”

2018年6月3日,南开校友总会第六届理事会2018年(扩大)会议暨第五届全球南开校友会会长论坛在郑州召开。捐赠仪式上,叶嘉莹通过视频宣布,将全部财产捐赠给南开大学。

94岁高龄的叶嘉莹,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大夫”。她和杨绛同被尊称为“先生”,不仅因为她们过人的才华与成就,更因为她们所表现出的高尚品格和情操。她们见证了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百年变迁,终选择抛开个体的悲喜,在内心搭建更辽阔的时空世界,成就了许多传奇。

于是我们相信,“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人们常说:若有诗词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直到看到她,才明白这句话的真谛。

有这样一个优雅的老人。

她是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专家;是受聘于台湾大学、哈佛大学等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是2015—2016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她入选“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她将自己的全部财产,捐给了南开大学教育基金会,用于设立“迦陵基金”。目前,已完成初期捐赠1857万元。

她就是叶嘉莹。

叶嘉莹(学生们都喜欢将叶嘉莹称为“叶先生”,下文也如此称呼),号迦陵,1924年生于北京,满族叶赫那拉氏后裔。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曾任台湾大学教授,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主要著作有《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唐宋词名家论稿》《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等。今年的6月24日,是叶嘉莹93岁的生日,在她90岁生日的时候,温家宝发来贺词,称赞她:心灵纯净,志向高尚,诗作给人力量,“多难、真实和审美的一生将教育后人”。

叶赫家族在清代出了两个大名人:一个是叶赫那拉家族的被称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词人纳兰容若(纳兰成德、性德),另一个是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叶先生自称在血脉上与纳兰性德那一支更近一些。

叶先生的父母都属于知识分子,诗礼传家的家庭氛围,让她从小接受到良好教育。3岁开始识字背诗,6岁开始跟随家庭教师诵读《论语》,四书是她的开门读物。这些古籍,为她对古典诗词的热爱以及淡泊名利之品性的养成,夯下了基础。

“我年龄大了,很多事情记不清了,不过很多事情我都用诗记下来了。”于是,在叶先生的诗歌中,我们渐渐走入了她的一生。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这是叶先生所写的一首词里的开篇两句。

曾经有人从姓名中解构出她的性格和命运,说她柔韧如水,受到外界束缚时,可以暂囿于杯中;解脱无拘时,亦可如大江大河般波涛滚滚一往无前。

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可以说,苦难伴随了叶先生的一生。

成长于风雨飘摇的战乱年代,她父亲与家人聚少离多,直至后来失去联系,杳无音讯。17岁,母亲身患肿瘤去天津开刀,最终因为病菌感染,在归途的火车上离世。叶先生在《朗读者》上说,当时她写了《哭母诗》共八首,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无常以及死生的隔离。

25岁,抵达台湾不久,刚生完孩子,丈夫却以莫须有的罪名入狱,叶嘉莹和襁褓中的幼女也一度被拘,随后她又失去工作。“我们从故乡远到台湾去,无家无业,有工作就有宿舍,就有薪水,就可以维持生活。一旦被抓,就什么都没有了。”

当时正在暑假期间,她只能带着怀中的女儿投奔到丈夫的一个亲戚家。寄人篱下已是无奈,而这位亲戚也刚刚到台湾,生活窘迫,自顾不暇。亲戚家祖孙三代5口人,只有两个房间,她们母女白天就到外面树荫下徘徊,晚上在走廊铺上一条毯子打个地铺,勉强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当时叶先生写了一首名为《转蓬》的诗,诗中这样写道:“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她说,“我只能抱着我吃奶的女儿,在深夜里独自流着眼泪。”

她的丈夫被关了几年,直到1953年才被从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又生下了小女儿,家务负担很重,她的身体状况又一直不好,一度还得了哮喘病。她的丈夫因为无端被关押了好几年,而后事业又一直不顺,脾气越来越暴躁,精神上的压抑一直是叶先生生活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50年代,戴君仁、许世瑛两位先生在台大教书,经他们推介,叶先生先后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台湾辅仁大学等高校兼职教授诗词曲。

台湾作家陈映真曾经回忆:“她能在一整堂课中以珠玑般优美的语言,条理清晰地讲解,使学生在高度审美的语言境界中,忘我地随着叶教授在中国旧诗词巍峨光辉的殿阙中,到处发现艺术和文学之美。”

1966年是叶嘉莹的转折之年,当时美国人要研究汉学大多要到台湾。“3个大学的诗词曲,杜甫诗、苏辛词,电视、电台的古文讲座,都是我在教。他们就跑来听我的课。”

凭借她的古文诗词底蕴,叶先生被邀请赴美国密歇根大学讲学。哈佛大学远东系的海陶玮教授正在研究陶渊明,也邀请她到哈佛去做了讲学。1969年夏,她欲按原计划重返哈佛,却未成行。海教授以为从加拿大去美国容易,让她先赴加拿大。

彼时,她要负担一家人的生活,上有80岁的老父亲,下有一个念大学、一个念中学的女儿,丈夫在海外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且加拿大的大学要求她必须用英文教书,用英文讲诗词,备课的难度可想而知,往往深夜和凌晨还在查字典准备讲稿,而一大早就要上讲台去给学生们娓娓道来。

生活刚刚安定下来,1976年,52岁的叶先生又遭遇了新的不幸。当年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在患难中成长的大女儿,新婚不久就出了车祸,与女婿同时逝去了。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家中,拒绝一切友人的问候。因为任何人的关怀,都会引发悲哀。“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这是《哭女诗》中的一首,叶先生先后写了共十首《哭女诗》。

叶先生说:“我是历尽平生各种不幸的一个人。”她就是在困境中越发坚强。“我们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的心灵不死!”

归来讲学

1978年,叶先生向政府申请回国教书。她在信中说道,自己一生“很多事情没有选择的余地”,而这次是她唯一的主动争取。

1979年,她收到了教育部批准她的回信,安排她先去北大教书,不久后又应李霁野先生之邀去了南开。每年3月,温哥华的大学停课放假了,她就飞回国内讲学。如此奔波30多年,直到2014年,她决定不再越洋奔波,选择了定居南开。

有热爱中国诗词的友人听说她年老后将定居天津南开,决定给她捐助,与南开合作为她兴建了一栋集科研、办公、教学、生活于一体的小楼,定名为“迦陵学舍”。

彼时,叶先生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听到不肯下课,直到熄灯号响起。她写了“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的句子,形容当时的场面。

如今,给年轻人讲课成了她最愿意做的事。只要有人邀请,她都欣然前往。在这30多年中,她曾经应邀到几十所大学讲学,举行古典诗词演讲有数百场之多。她一生致力于古典诗词的教学,获得了使古典诗词于当代“再生”的赞誉。

从1945年大学毕业至今,她在讲台上站了70余年。“我本来只教了一个中学,可是学生喜欢你的教书,就传说出去,于是第二个中学请你教,第三个中学请你教,连第四个中学都来请你教,直到你的课时再也无法排上为止。所以我都是不教书则已,我一教书,就一直教下去了。”

如今,叶嘉莹正在从事一项浩繁的工程,将多年的讲课实录集结成书。“我教书70年,历年的讲课、讲演的录音,有2000小时以上。”她指指家里摞着的一个个行李箱,“这些都是我带回来的历年讲课录音和录像。”学生们正在帮助她整理成书。她的著作文白相杂,理论性强,而讲课时深入浅出,整理出来更利于向读者普及。

晚年的叶嘉莹将传承古典文化作为自己的责任。她说,有人曾劝我,年纪慢慢老了,该多写点书,少教些课。这话也有道理,可是当面的传达才更富有感发的生命力。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

要把即将失传的吟诵传给下一代

将西方文艺理论引入中国古典诗词研究是叶先生对中国古典诗词研究的重要贡献。

在多年的教学研究过程中,叶先生结合西方文论中的阐释学、符号学和接受美学等理论对中国传统词学不断反思,将词分成了歌词之词、诗化之词、赋化之词三大类别。

传统词学未能对此三类不同性质的词做出精微的分辨,往往以评赏赋化之词的观点来评赏歌词之词,不免有牵强比附之失(如张惠言);也有人以评赏歌词之词的观点来评赏赋化之词,对南宋长调之慢词,未得其门径之妙(如王国维)。这三类不同风格的词,同样具有一种属于词体之美感特质,叶先生对于这种美感特质在词体的演进,对于歌词之词、诗化之词及赋化之词不同体式的词作中的影响和作用,做了推源溯流的说明。

叶先生在《唐宋词十七讲》中写道,温庭筠的“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这就跟中国传统的文化背景结合在一起了。屈原说“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其中的“蛾眉”是指一种才德志意的美好。李商隐写的“无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是代表一个有才学、有志向、有理想的人,对于自己的才能志意的珍重爱惜。可是温庭筠说的不只是画蛾眉,他说的是“懒起画蛾眉”,这懒起有道理吗?欣赏诗词不能从表面上来看,我们读诗词要超出外表所说的情事,看出一种精神上的本质才行。你要从屈原的爱美要好,看出一种在精神品质上爱美要好的心情。优秀的文学作品的作用,就是培养读者一种爱美要好的感情。

叶嘉莹的《人间词话七讲》在“2014中国好书”盛典活动上获奖

除了传统的讲座、授课、著作,叶先生还在喜马拉雅FM上做了一档付费课程《诗览众山小》,在第一课中,重点分析了中西方诗歌的区别,她认为:中国传统古典诗歌特别注重“兴发感动”的作用,就是说作者在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是出于内心的感动,而且好的诗在千百年之后再去回味,也仍然能够让读者感同身受。中国传统诗歌重视此种类型的感动缘起是非常久远的,早在《书经》的《尧典》中有一段记载,“舜命令掌管典乐的‘夔’去教授国子(卿大夫家中的子弟)能够配合音乐吟诵诗歌。并且要告诉这些国子,诗应该表达的是诗人的一种情致。不仅如此,诗还应该用吟诵方式并配合音乐,以此表达。”

因此,在传统诗词的学习上面,叶先生不仅提倡多读,而且要吟诵。吟诵的音乐性能够帮人更轻易地记忆、理解、感知诗歌的文字与意象。

吟诵是中国传统诵读古诗文的方式。直到民国时期,旧式私塾教授诗文,仍会教学生这种读书方式。赵元任先生在《新诗歌集》中曾说:“所谓吟诗吟文,就是俗话所谓叹诗叹文章,就是拉起嗓子来把字句都唱出来,而不用说话或读单字时的语调。”它不同于我们日常的朗读念书,而是具有音乐性的,但和唱歌有明显的区别,没有曲调,随意性较强,但行腔顿挫依照词句本身的发音规律。

她说:“诗要自己跑出来。诗怎么自己跑出来?你要对诗歌的音乐的这个节奏和韵律非常熟悉,你熟于吟诵,于是你的诗是随着声音跑出来的,它是一种律动,先于文字,在没有文字以前,你先有一种节奏的律动,你的语言文字是伴随着这个音乐的节奏自己跑出来的。”

来源:《决策探索(上)》2018年08期    三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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