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已经离我们而去,当回头凝望它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不感慨在这一百年里,人类生活发生了多大的改变。尽管科技和财富使大多数人受益匪浅,然而梦寐以求的幸福似乎并没有随之而来,相反,倒是数次经历了心灵危机的考验。生性敏感的艺术家更是如此,他们一定强烈地意识到,每个时代的人都有独特的遭遇与困境,此一时代、此一人的感受,无法用彼一时代、彼一人的形式来表达。于是,先锋派的画家比他们的前辈更加不受成规约束,古典的造型法则在他们笔下彻底瓦解,如同支撑西方文明的理性信仰在20世纪上半叶几近崩溃一样。众多的艺术思潮跌宕而起,再没有哪一种风格能够长时期地成为公认的标准。从前我们谈到“哥特式”“文艺复兴”或者“巴洛克”,它们所涵盖的时间跨度都是一个世纪甚或好几个世纪,然而,要说起“野兽派”“立体派”“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等等这些现代艺术的名词,它们真正流行的时间往往只有短短几年。不过,尽管见解不一,画家在现实中倒是相互影响,通常是参加一个流派,然后放弃固定的手法,很快又转入另一个流派的创作。或许,我们也应该效仿这些艺术家,不拘泥于某家某派的说法,而是把现代艺术看成一项整体的事业和运动,在不断的创造与摸索中,它们试图建立人类社会能够重新与自然、命运相抗衡的价值。
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被公认为是最早领导了现代派创作的画家。尽管一生跨越了两个不同的时代,几乎经历了所有20世纪上半叶的重大历史事件,但他的绘画从来不做任何教诲,不发表宣言,不涉及政治。他的画室属于世界的另一部分:和谐、宁静,创造出安慰心灵的图像,成为灵魂的庇护所。没有对现代社会的疏离和反抗,只有理想中的田园,远离遭到侵蚀的历史。1908年,马蒂斯发表了他的《画家札记》,其中生动地论述了自己的艺术观。他说:“我所梦想的艺术,充满着平衡、纯洁、静穆,没有令人不安、引人注目的题材。一种艺术,对每个精神劳动者,像对艺术家一样,是一种平息的手段,一种精神慰藉的手段,抚平他的心灵。对于他,意味着从日常辛劳和工作中求得宁静。”艺术就像一把安乐椅,这是他毕生贯彻的精神。
《舞蹈》是马蒂斯艺术成熟期的作品,恐怕再没有哪张画,能和它一样,以如此单纯、明快的形式赞颂了生命的能量与欢愉。它描绘的是文明开化前的时代,没有人类的历史,只有天,只有地,只有围在一起跳舞的男人和女人。这场景在马蒂斯的另一幅早期名作《生命的欢乐》中作为背景出现过。那幅作品令人追忆起堕落前的伊甸园,明亮温暖的色彩,装饰性的构图,人们或者像植物一样勃勃生长,或者像动物一样亲昵依偎,完全沉浸在爱、舞蹈、音乐和自然里。海边,沙滩上,围成一圈的人群在《舞蹈》中被画家拿出来单独表现,踏着相同的节律,边唱边跳,展示着迷人的形体。马蒂斯曾谈到过灵感的来源:他在法国南部观察一些海滩上的渔夫和农民,围成圈跳一种名叫“萨达纳”的民间舞蹈,欢快的情绪将他深深感染。不过,现实中的“萨达纳”舞节奏庄重,而经过艺术家加工的《舞蹈》则更为夸张、热烈。五个欢乐的人手挽着手,踏着节拍起舞。明亮的蓝色天空下,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从绿地上升起,伴随着他们飞腾、旋转。人物的身体涂成红色,它让人想到古希腊“红绘”风格的瓶画,甚至更久远的用矿物颜料调和血脂画成的原始岩画,表现出古老的运动本身。对于马蒂斯而言,舞蹈就是生命与韵律,它象征着自由和团结。
这幅《舞蹈》和另外一幅《音乐》配成一对,是马蒂斯为他的忠实的赞助者,俄罗斯最著名的私人收藏家舒金(Sergei Shchukin)在莫斯科的宅邸所做的装饰画。《音乐》反衬了《舞蹈》的狂热,两人在演奏芦笛和简陋的提琴,其他人坐在草地上静静聆听,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悠扬的乐曲。可当作品完成,在法国公开展出时,却遭到了公众无情的攻击,人们讥讽他无能、粗俗,只能画出如此幼稚、简单的作品。然而,这样的形式恰恰是马蒂斯有意为之。“奴隶式地再现自然,对于我是不可能的事。我要解释自然,并使它服从于画面的精神。如果一切我需要的色调关系被找到了,就必须从其中产生出生动活泼的色彩的合奏,一支和谐的乐曲。颜色的选择不是基于科学,也没有先入之见,色彩只是完全本能地向我涌来。”画面中,粗犷、富于表现力的线条强化了人物的力度,简化、示意的形体唤起了红色、蓝色和绿色三种明亮色彩的共鸣。它极简朴、极单纯,但却蕴藏着无穷的力,而这正是被一片虚华所掩盖的文明社会所最需要的。
(原标题:马蒂斯的《舞蹈》)
来源:《党政论坛(干部文摘)》2009年第07期 易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