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摹郭忠恕四猎骑图》(简称《四猎骑图》)曾多次上拍,可谓拍场常客。1996年《四猎骑图》在瀚海拍出144万元,6年之后还是在瀚海再次以605万元成交。2010年,中国嘉德拍卖中,它以7952万元高价亮相,时隔五年,2015年6月6日夜的北京匡时春拍,《宋人摹郭忠恕四猎骑图》最终以8050万元刷新今春古代书画最高拍卖纪录。买主为近年来特别活跃的上海富豪藏家刘益谦,作品最后入藏上海龙美术馆。
《四猎骑图》为设色绢本,纵39.6厘米、横192厘米,原藏清宫,《石渠宝笈》第16卷著录,画作内容为表现边民行猎中的情景。画家并未简单地画驰马打猎,而是别出心裁地表现人物行猎中的种种神情姿态。开卷一人正执弓缆辔、兴致勃勃仰面前视,奔向猎场;第二骑贮立于青鬃马旁,一手架鹰,另手作猎前的准备;第三骑绘猎手骑在马上仰望天空若在搜寻猎物,马四肢直挺作静止态。人物胡须、皮帽上的红缨及马之鬃尾在风中飘拂;第四骑马上挂着猎得的黄羊等物,猎手手拿箭杆检视,一眼睁一眼闭,猎后疲惫尽显。全卷由四拼绢片组成,原本应为册页,后来改裱成卷,四骑被放置在同一空间,按时间顺序展示了捕猎时间轴。
作者至今成谜
《四猎骑图》最生动的莫过于对马的描绘。中国古代有画马的传统。目前为止,汉代长沙马王堆帛画中的马,是现存最早关于马的作品。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列女传》《女史箴图》中都有马的形象,表现形态丰富多彩。《洛神赋》中的三匹马一仰、一俯、一做打滚状,足见顾恺之画马的高超技法。
唐太宗李世民让画家阎立本以当年坐骑为蓝本绘制《六骏图》,并制作浮雕置于昭陵,唐代出现了题材广泛的关于马的作品,调马、试马、习马、饮马、奔马、牧马等形象无不入画,出现许多画马名家,以曹霸、陈闳、韩干、韦偃最负盛名。
两宋300年间,再没有皇帝像唐太宗那样爱马。宋代皇帝爱马只限于笔墨画幅中。北宋御府藏有唐人史道硕、李元昌、李绪、曹霸、韩干、韦偃,以及辽人李赞华等画的马。李公麟是当时最知名的画马高手,他发展了线描勾勒画法,其作品《五马图》《御马好头赤》《摹韩干画马》《二马》《张果见明皇》《临韦偃牧放图》等均是佳作。苏东坡曾赞叹李公麟画马曰:“龙眠胸中有千驷,不惟画肉兼画骨。”《宋人摹郭忠恕四猎骑图》中描绘的马不是普通的宋马,而是由西域供入大宋的内厩御马,即番马。它们鞍辔华美,肥硕而矫健,看不到狂野的兽性,流露出一种人性的高尚,这是宋人对异族文化的宽容接纳。与其说这是一幅西域、北疆异族人的秋猎图,不如说是宋人对安逸的一种奢望。在《四猎骑图》的画卷上,一切都轻松、闲适、融合。
番马北宋初年流入中原,随即成为宋元画坛的流行主题之一。契丹人李赞华(原名耶律倍,为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长子)是画番马的高手,他曾随其父征服渤海国,被任命为东丹王,后因受其弟耶律德光(辽太宗)排挤渡海投奔后唐,赐名李赞华。李赞华精通汉文化,擅画边地民族人物,“多写贵人酋长。”(《宣和画谱·番族》),画马“骨法劲快,不良不驽,自得穷荒步骤之态”,当时“凡北边防戍及榷易商人,尝得赞华之画,工甚精致,至京师,人多以金帛质之”。宋(宣和画谱)著录收藏其作品十五幅,皆为表现游猎题材。《四猎骑图》题跋写“郭忠恕笔意”,实际上画作更多地吸收了李赞华等番骑画家的画风。美术史论家中央美院教授薄松年认为:“此画所绘边地人物并非同一民族,应出于南宋时期画家手笔,画中形象地记录了边地民族的生活情状,画风严谨,其衣冠器械,均可按图而考,具有相当历史价值。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南宋人画《骑士猎归图》册页一方,曾托名赵伯骕,系南宋佚名画家的作品,绘画水平颇高,画中人马形象与此卷之第四骑悉同,可见系出于同一祖本。”然而《四猎骑图》的真正画者是谁,已无法考证。
画与郭忠恕关系不明
《四猎骑图》画中无款,仅在开卷处题有“宣和二年三月休日宋右丞郭忠恕笔意”十六字。郭忠恕字恕先,河南洛阳人,少时天赋极高,7岁能诵书属文。五代时曾是淮阴公刘赟的幕僚,刘赟在一次宫廷政变中被杀,郭忠恕逃脱。
周世宗柴荣时期,郭忠恕以明经中科第,入仕为官,迁升为国子监书学博士。郭忠恕个性偏执洒脱,并不适合官场,竟公开写诗文指摘不平,很快被贬,此后他四处流浪居无定所。很多史料如《宋史》《图画见闻志》《续资治通鉴长编》《东坡集》等都对郭忠恕有传奇化的描写,褒奖其不与世俯仰,性无检局的天性和清高风节的品质。
郭忠恕虽然官运不济,但学问广博,通文字学,擅书法,尤精绘画,以山水界画最为擅长。《宣和画谱》将郭忠恕推崇为500年间最杰出的界画家。
界画楼台在我国传统绘画中是一门独立的画科,是指以宫室楼台屋宇建筑等为题材,用直尺作为主要工具所作的绘画,也叫宫室或屋木画。它最初是人物画的背景,后来发展为以楼阁等建筑为主,以山水为背景,以人物、舟车为点缀的一种绘画形式。界画还画都城、市井、车马、船舶等,因此与风俗画也有一定关系。郭忠恕少时便从事界画创作,主要精力一直放在这上面。今所知的文献中,记录郭忠恕绘画作品的有126件,主要就是界画,如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雪霁江行图》卷、《雪霁江行图》轴以及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的《明皇避暑宫图》。
《雪霁江行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雪霁江行图》立轴,绢本设色,纵74.1厘米,横69.2厘米。描绘的是两艘大船在大雪停止后准备起航的场面,画面左上方有宋徽宗赵佶御题“雪霁江行图,郭忠恕真迹”十个大字,可知此图曾藏于宣和内府,但《宣和画谱》中未著录。画面上方有乾隆皇帝题诗云:“大幅何年被割裂,竿绳到岸没人牵。江行应该当雪霁,剩有瘦金十字全”,说明此图本是长卷中的一幅,后被割裂,实为残卷。
郭忠恕的界画也有建筑学价值,可以借此了解宋代宫殿建筑,文人画家并不敢轻易尝试此类风格。《明皇避暑宫图》中主要部分的宫殿建筑,都是用界尺画出的极细线条,规矩整齐、重叠有致。界画在南宋画院内外相当盛行,赵伯驹、马远、李嵩、刘松年等都画界画。宋代绘画是院画一统天下的局面,不管山水画、人物画,还是花鸟画都追求“观画之术,唯逼真而已”的艺术境界。因此,郭忠恕严谨细致的绘画风格在宋代甚至元代都有较高的声誉。
《明皇避暑宫图》,现藏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
尽管郭忠恕被董其昌列为南宗画派的中坚力量,但这种犹如施工图纸的刻板和精细,与文人画的意趣精神相距较远,终究还是被淹没在逐渐成熟的文人画中。到了明清,画家、理论家对于近乎工匠的界画家嗤之以鼻,只有袁江、袁耀可以称为界画家。界画不受重视,甚至不入画史。郭忠恕流传下来的作品太少,也无理论著作传世,逐渐被后世淡忘。
此次拍卖的这幅《宋人摹郭忠恕四猎骑图》与郭忠恕画风并不类似,画史文献上从未记载郭有番骑类作品。依据题跋“郭忠恕笔意”的字样,画被《石渠宝笈》定名为《宋人摹郭忠恕四猎骑图》。这一定名与原作画旨存有歧义。但“笔意”与“摹”并不相同。“笔意”是指笔法的意趣、意境、意象,“摹”是不失临本之真地仿摹,二者一求意境相似,一求画面相像。据此,著名美术史论家薄松年指出:此图未必与郭忠恕有任何关涉,假托其名是为了提高此画的身价。这是古代绘画中常见的手段,但并不损害此画之价值。
再者尚书右丞这个官职是宋神宗元丰五年设立,也就是1082年,郭忠恕977年去世,人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不可能任过这个官职。
何时流出?一笔糊涂账
《四猎骑图》在宣和二年(1120)三月成稿后,于南宋末年,也就是1261年何梦然封东阳郡开国公以后,被其收藏。
何梦然于卷尾跋题:“月精鞍辔天赐横行,孤兵战戢氛埃廓清,及太中大夫参知政事太子宾客同提举编修开国公何梦然。”
十余年之后,南宋政权覆亡,此后画卷长期流落民间,至清代乾隆年间被收入宫廷,历经多位清代皇帝之手,因此画上钤有“乾隆御览之宝”、“石渠宝笈”“养心殿鉴藏宝”“嘉庆御览之宝”“宣统御览之宝”印章。直至清末,这幅画作一直深藏内宫。1922年,由末代皇帝溥仪以赏赐的名义偷运出宫,后流落境外。
1/乾隆御览之宝;2/嘉庆御览之宝;3/宣统御览之宝;4/何梦然于卷尾跋题;5/石渠宝笈;6/养心殿鑑藏宝
1946年,故宫博物院曾经印过一份已失书籍书画目录,共四种一书,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溥仪赏赐给溥杰的书画目录。这部分目录像日记式的账本,从1921年7月13日记起,到9月25日止,记的是所赏赐的宋元版书籍,9月28日起到12月12日截止,记的是所赏赐的宋元明清名画法书,总计1200件。溥仪预知自己终将离开紫禁城的结局,提前以这种方式把大批珍贵文物运输到自己位于天津的寓所。这件被《石渠宝笈》定名为《宋人摹郭忠恕四猎骑图》的文物,便在其中。
寓居天津期间,溥仪坐吃山空,入不敷出,常常将带出的书画文物出售还债,在当时的天津收藏圈掀起了一阵波澜。后来到长春成立伪满洲国时,他还随身携带了其余的大部分。1945年冬日本投降,原存放在伪满皇宫的珍贵书画大批出现在长春的文物市场,四散转运至大江南北的收藏家手中,很多流出国外。最后由国家文物局和故宫博物院出面收回保存的,仅有一百二三十件,不足当初流失总数的1/10。
因年代久远,已无法考证《宋人摹郭忠恕四猎骑图》是何时、以何种方式流出国境的,我们再一次在公开场合看到它,是在1996年的瀚海拍卖,此后,数度亮相拍场都十分引人注目。由于画中包含的信息有限,今天,当人们展开这幅泛黄的宋画长卷,竟无法猜度它曾经历了怎样的漂泊,关于这幅画的一些谜团再也无法解开。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2015年第14期 周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