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23日,梁漱溟的人生大幕垂下,享年95岁。这位曾经想出世,晚年仍视佛学为思想根本之一的儒者,在1987年最后一次公开露面时,如此肯定了自己的一生:“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
梁漱溟可谓二十世纪最后一个圣人,许纪霖教授曾说,尽管同代人熊十力以及牟宗三等在学理方面的成就要比他高得多,但作为一个人格和社会理想的实践者,梁确乎是特立独行,后无追者。
国国学大师的乡村建设运动
1918年11月7日,父亲梁济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我相信世界是一天一天往好里去的。”梁漱溟坚定地回答。
父亲不语,三天后选择了自杀。他的去世对京城文化界产生了重大影响,徐志摩、陈独秀、李大钊、胡适和梁启超等人都有过评论。父亲的自杀对也曾想过自杀的的梁漱溟是一个启示——在民族血脉新旧交替的时刻,总要有人去承担。
那一年,他25岁。
虽是生于清朝末年,但梁漱溟不曾读四书五经,他读的是《地球韵言》《启蒙画报》,上的是洋学堂,学的是近代科学课程。但实际上,他深谙中国传统文化,在五四运动西潮东涌、中国的主流思潮都在批评传统文化的时候,只有他辩护,而且分析的十分精彩。
25岁前,梁漱溟有些出世,喜欢读佛典。因为在上海的《东方杂志》上连载自己的《究元决疑论》一文,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看到这篇文章后,便邀请梁漱溟到北大担任哲学讲师,他因此登上了北京大学的讲坛。
在北大待了7年后,一方面因不满北大只重知识的西式教育,另一方面他不想当个闭门做学问的圣人,于是1924年辞掉了北大教职,先后在河南、山东等地进行乡村建设实验,探寻救国救民之路。
他应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的邀请,到山东邹平创办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以县为实验区,实行政治、经济、教育方面的全面改革。
梁漱溟等人在县城办了卫生院,聘请济南齐鲁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当医院的大夫,这自然受到当地民众的欢迎。他们的实验工作,是从发展生产入手的。邹平县是产棉区,他们首先引进新的技术,帮助农民改良棉种、麦种和畜禽良种,同时植树造林,疏通河道,努力发展生产。生产发展起来后,他们又将当地的棉花收购起来,经初加工后销往青岛。他们还计划在邹平建设纱厂,就地加工,更好地实现农工结合,增加农村财富……这些活动均造福了当地,给农民带来巨大的实惠,受到普遍的拥护。
此后,实验区进一步扩大,菏泽、济宁等县也划为实验区。
乡村建设的实验初见成效,但梁漱溟的宏愿远不止于此。他要以此为基础引领整个中国走向光明前途。“我所主张之乡村建设,乃是解决中国的整个问题,非是仅止于乡村问题而已。建设什么?乃是中国社会之心的组织构造 (政治经济与其他一切均包括在内) ,因为中国社会的组织构造已完全崩溃解体,舍重新建立外,实无其他办法。”他后来这样总结。
那一时期,中国大地一度进入乡村建设运动的高潮。1934年,全国从事乡村建设运动的团体达600多个,建立的实验点、实验区有100余处。而这么多的团体中,以梁漱溟在山东邹平、晏阳初在河北定县、陶行知在南京晓庄、黄炎培在江苏昆山、卢作孚在四川北碚的建设最为突出。可惜的是,由于日本的侵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运动也被迫于1937年终止。
在他的狂气背后,有德性和知性支撑
1942年1月10日,香港战事结束半个月,因主持《光明报》而抵港的梁漱溟,方才购得船票,与朋友四人乔装成工人、小贩,准备乘船逃回大陆。
行船全凭风力,颠簸辗转到澳门、台山城,又经陆路从开平到肇庆,终抵梧州。一路有敌方关卡,有空袭炮火,同行者皆慌乱不已,唯独梁漱溟安然无事。朋友禁不住称叹:梁先生真奇怪,若无其事!梁先生真了不起,若无其事!
1月26日抵达梧州,梁漱溟给儿子梁培宽、梁培恕写信,记叙了香港脱险经历。论及为何能这样淡定自如,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安危自有天命:“假如我所作所为,只求一个人享乐,那么我的安危只是我一人之事而已。又若我做事只顾一家人的生活安享,那么,我的安危亦不过关系一家而已。但我不谋衣食,不谋家室,人所共见……我栖栖惶惶为何事,朋友国人,或深或浅,多有知之者。”
经历了生死劫难后,他在这封家书中陈述胸襟抱负,“孔孟之学,现在晦塞不明。或许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却无人能深见其系基于人类生命的认识而来,并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学而后乃阐明伦理思想。此事唯我能做。……《人心与人生》第三本书要写成,我乃可以死得;现在则不能死。又今后的中国大局以至建国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万不会有的事!”
在书信中向儿子吐露心迹,即便有张狂之语,亦无可厚非。但这封信被友人拿去发表在桂林《文化杂志》上,梁漱溟觉察到不妥,于是补作后记,希望读者不必介意。
梁漱溟从不以狂为忤,他以为这反而是儒家的真精神和真态度,“狂狷虽偏,偏虽不好,然而真的就好。”梁漱溟的狂,是狂而不妄,在他的狂气背后,有德性和知性支撑。
梁漱溟曾说,假如有人向他的朋友问起他是怎样一个人,朋友回答“他是一个有思想,又且本着他的思想而行动的人”是恰如其分、最好不过的。
思想似乎是人人都有的,但在他看来,大多数人有而等于没有。他们的头脑杂乱无章,所谓的思想,不外乎人云亦云。原因在于他们内心并没有不能忽略过去的问题,也就不会认真寻求其解答。他的思想,原是来自“感受问题之刺激,切志问题之解决”而不能不用心“寻个明白”。所以他说自己是“问题中人”,而非“为学问而学问”。
思想既是从刺激自己的问题中来,自然要回到解决问题的行动中去。所以他不甘于坐谈而喜欢行动:“有出世思想,便有出世生活;有革命思想,便有革命实践。特别为了中国问题,出路所指,赴之恐后;一生劳攘,亦可概见。”
他说,自己总是把最大的问题 (中国问题) 摆在心上;在最大的问题中又选择最要紧的事来做,从不做第二等事。为此,他不谋衣食,不顾家室。1935年妻子去世,他在悼文中写道:“在这中国问题极度严重的时候,她又早早离开我,给我以爽利的身子,容我以全副的精神,对付大局问题。”1932、1937年两个年幼的孩子两次逃难,他都不在场。相聚之后,也还是要把他们寄养在亲戚家中。
“由于总在最大问题中追求其最要紧的事情,久而久之,我所关心的,旁人往往不如我关心;我所能做的,旁人往往不如我能做;好像责任集中于我一身。既有‘四顾无人’之慨,不免有‘舍我其谁’之感。”他是自负的,但他却说,“是事实如此,不是我自负。”
1987年,他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露面。这位曾经想出世,晚年仍视佛学为思想根本之一的儒者肯定了自己行动的一生:“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我一生是拼命干的。”
延伸阅读:梁漱溟之谈
谈学问
一说到学问,普通人总以为知道很多,处处显得很渊博,才算学问。其实就是渊博也不算学问。
在佛家禅宗的书里面,叙述一个故事,讲一个大师对许多和尚说:“你们虽有一车兵器而不能用,老僧虽只寸铁,便能杀人。”这寸铁是他自己的,所以有用;别人虽然眼前摆着许多兵器,但与自己无关,运用不来;这就是在乎一自得,一不自得也。问题来了,能认识,能判断,能抓住问题的中心所在,这就是有用,就是有学问;问题来了,茫然的不能认识问题的诀窍,不能判断,不能解决,这就是无学问。——选自《朝话·谈学问》
谈友情
朋友相信到什么程度,关系的深浅便到什么程度。不做朋友则已,做了朋友,就得彼此负责。交情到什么程度,就负责到什么程度。
朋友不终,是很大的憾事;如同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夫妇之间处不好是一样的缺憾。交朋友时,要从彼此心性认识,做到深刻透达的地方才成。若相信的程度不到,不要关系过密切了。
朋友之间,要紧的是相知,相知者彼此都有了解之谓也。片面的关系不是朋友,必须是两面的关系,才能发生好的感情。因为没有好的感情便不能相知。彼此有感情,有了解,才是朋友。既成朋友,则无论在空间上隔几多远,在时间上隔多么久,可是我准知道他不致背离;此方可谓之为信。——选自《朝话·朋友与信》
谈志向
我是看到了前途应有的转变与结局,我相信旁人亦能慢慢地看到;因为从事实上一天一天在暗示我们所应走的而唯一可能的方针路线 (乡村建设) 。我的自信不难成为大家的共信;我的勇气可以转移大家的灰颓之气。大概中国社会不转到大家有自信、有勇气之时,则中国将永远没有希望。然而民族自救的最后觉悟、最后潮流毕竟是到了!我们就是要发动这潮流,酿成这潮流!这方向指针我是能以贡献给社会的;——我充分有这自信。单有方向指针还不够,还须有为社会大众所信托的人格,为大家希望之所寄。因此,我要自勉作一个有信用的人,不令大家失望。——选自《朝话·谈志向》
谈生命
一般人大都把生活看做是有意识的,生命当作是有目的的,这是错误。整个生命的本身是毫无目的的。有意识的生活,只是我们生活的表面。
向上创造就是灵活奋进,细分析之可有两点: (一) 向上翻高; (二) 往广阔里开展。生命 (或生物) 自开头起就是这么一回事,一直到人类——到现在的人类,仍是这么一回事。生物进化史、人类文化史,处处都表明这向上与扩大。以至现在我们要好的心、奔赴理想的精神,还无非是这回事。发展到此,已证明生命的胜利。但这个胜利,不是开头就是规定如此,今后的归趋,仍然是不能有一个究竟的!——选自《朝话·谈生命与向上创造》
谈青年
中国老的社会,老的文化在近百年来因为世界大交通,受到西洋人的影响而变化,而破坏崩溃,到今天差不多。没有什么存留的了。从今天往前去,就是要建造一个新的社会,完成这个社会的改造。这个完成中国社会改造的任务必在我们青年人的身上。
我有一点要提醒大家的,就是团体生活的注意。所谓团体的生活,就是要有组织的能力与有纪律的习惯。这是我们所最缺乏的,中国人在近百年来的失败,就是因为中国人对于团体生活没有习惯。中国人散漫,中国人不合作,就是不会过团体的生活的明证。今后新的中国,一定要靠中国人习惯团体的生活,一定要靠中国人养成组织能力。这两点也不能不期望于大家,因为有许多成年人,习惯已经固定,不易改变,而青年人就很容易得多。——选自《梁漱溟:青年与时代》
来源:《齐鲁周刊》2018年第26期 锦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