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海昏”

江西南昌海昏侯墓的发现与发掘,引起了学界的高度重视,大量高品级文物的出土也充分吸引了社会各方面的关注。关于海昏侯墓的讨论,除墓葬与出土文物外,便是围绕着集昌邑王、废帝及海昏侯等身份于一身的刘贺展开。刘贺的家族谱系、身世境遇、封国王邑及后世海昏侯等问题时常见诸媒体,既满足了公众的需求,又将进一步推动相关研究的深入。然而,所有这些都有一个不可回避的基本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叫“海昏侯”?确切地说,应该是西汉时期这个由今天山东徙封江南之地的诸侯为什么冠以“海昏”之名?还有,历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海昏”之名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如此陌生?

望“昏”生“海”

直观地望文生义,“昏”为“乱”之意,“海昏”最易因“昏”而与“昏君”联系起来,认为汉宣帝改封昌邑王为海昏侯时一定是在处心积虑地“黑”这位废帝。特别是根据《汉书·武五子传》记载,刘贺即帝位27天便被大臣霍光以“行淫乱”为由废黜,11年后被汉宣帝改封海昏侯,“昏君”的解释看起来顺理成章。然而这个观点是站不住脚的,这主要是因为:第一、西汉的封爵,除关内侯外,基本是以“郡县立国”,即以郡县之名来命名诸侯王国。《汉书》记刘贺受封后,随即“就国豫章”,颜师古注也说“海昏,豫章之县”。第二、宣帝封刘贺为海昏侯之前已有海昏县。《汉书·地理志》载豫章郡下18县,其中就有海昏县。先有海昏县,再有海昏侯,“昏君”之说不攻自破。不过,《汉书·地理志》记载的西汉政区断限在汉平帝元始二年(公元2年),晚于刘贺的时代。北宋《太平寰宇记》则明确说海昏县为高帝六年(公元前201年)与豫章郡同时建置。因此,学界一般认可先有海昏县后有海昏侯国,所以“昏君”之说仅仅存在一些大众评论之中。

媒体报道中对“海昏”最常见的解释为:古时“湖”往往被称为“海”;“昏”甲骨文中已有,为太阳落山之意,表现黄昏之时,代表着方位之西。“海昏”并称就是“鄱阳湖西岸”之意。这一解释看起来符合学理,非常贴切。但是,假如具备一些历史地理常识,了解鄱阳湖历史变迁的进程,就不会给出这样的解释了。1982年,著名历史地理学教授谭其骧、张修桂两位先生发表《鄱阳湖演变的历史进程》,详细讨论了历史时期鄱阳湖变迁的过程,得到学界的普遍认可,成为一种共识。这个共识就是历史时期的鄱阳湖,经历过沧桑巨变。隋唐以前,鄱阳湖仅局限在鄱阳北湖地区,最南仅到今九江市星子县南的婴子口一带。今天烟波浩渺的鄱阳南湖,尚为典型的河网密布、交通发达的平原地貌景观,不存在大面积湖体,两汉此地甚至设有鄡阳县。不仅如此,彼时也没有鄱阳湖之名,鄱阳北湖当时称作彭蠡泽。鄱阳湖的得名,是唐以后彭蠡泽东南扩张至鄱阳地界的结果。西汉时与鄡阳县隔赣江主泓相望的即是海昏县。海昏地望,正在彭蠡泽之南,所以汉海昏侯之时,既没有鄱阳湖,也就没有“海昏”释为“鄱阳湖西岸”之可能。

释“海”与“昏”

那么,“海昏”地名之源究竟是什么呢?还是要从文字训诂的角度来考虑。按“海”,东汉刘熙《释名》:“海,晦也。主承秽浊水,黑如晦也”,所说当是海得名之源。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则说:“海,天池也,以纳百川者。”这里,天池应是大池之意,天池“以纳百川”,正生动说明了“海”所指,并不一定是今天我们理解的大海。汉初设“海昏”,其“海”指大池,即彭蠡泽应是合乎情理的。

问题在于对“昏”字的理解。按《说文解字》:“昏,日冥也。从日氐省。氐者,下也”,“昏”指太阳昏暗,即太阳落山、黄昏之时没有问题,但由此引申出“海昏”为鄱阳湖之西已经证明并不符合历史实际。

不过,“昏”又通“婚”,《左传昭公·二十五年》载子大叔游吉为赵简子说礼:“为父子、兄弟、姑姊、甥舅、昏媾、姻亚,以象天明”,其中“昏媾”西晋杜预《注》:“六亲和睦,以事严父,若众星之共辰极也。妻父曰‘昏’,重昏曰‘媾’;婿父曰‘姻’,两婿相谓曰‘亚’。”杜预注意到了最难理解的是“昏媾”与“姻亚”,专门做注,即妻子父家称“昏”,两昏即为“媾”;女婿父家称“姻”,两婿则互相称为“娅”。《尔雅·释亲》也说:“妇之父为婚……妇之父母、婿之父母相谓为‘婚姻’。”《礼记》:“娶妇以婚时,故曰‘婚姻’”,古代士人娶妻,正约定黄昏之时进行。《诗·邶风》:“宴尔新昏”,可见“昏”即“婚”之意。然则“妻父曰昏”“妇之父母”的“昏”,正是理解“海昏”的关键。再结合“海”——彭蠡泽为水,水为阴,与女性合,“海昏”并举,说的正是彭蠡泽的“父母”——诸水之源。考诸地理,海昏县正位于彭蠡泽的水源之地,是为比较合理的解释。

海昏地望:总纳十川

据唐李吉甫《元代郡县图志》,西汉海昏县位于今江西永修县艾城镇东三里,并于元康三年(前63年)封作海昏侯国,至东汉建安初移治今艾城,为建昌都尉治。然而考古工作者并未在今天的艾城镇东三里一带找到古城址,却在其东南约20公里之处发现了毗邻海昏侯墓的“紫金城”遗址。西汉海昏县是不是与海昏侯共处一城,即刘贺改封海昏侯后是新筑一城还是与其他西汉侯国一样,与当地治所共居一城?比《元代郡县图志》更早的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赣水”篇中记:“缭水又迳海昏县……谓之‘海昏江’……东北迳昌邑城而东出豫章之大江。”《太平寰宇记》引南朝刘宋雷次宗《豫章记》也说:“昌邑王既废之后,宣帝封为海昏侯,东就国,筑城于此”,可见昌邑王改封海昏侯时,别筑新城是基本没有问题的。

对于西汉海昏县的治所,即县城所在,由于早期文献记载较少,又涉及海昏侯国的问题,历来争议较大。《水经注》所记海昏县,位于昌邑城之西,不一定就是西汉海昏县。今九江市星子县吴城镇芦潭村西北数里据称即为西汉海昏县城,南昌市新建县昌邑乡游塘村则一直被认为是西汉海昏侯国城。此次海昏侯墓得到确认,与之毗邻的铁河乡“紫金城”遗址则普遍被认作是海昏侯国城,即昌邑城,则昌邑乡游塘古城的属性还需要进一步确认。或许吴城芦潭与昌邑游塘两座古城中的一座即为西汉海昏县,尚未可知。据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徐长青研究员推断,因为海昏侯国断续维持到东汉,昌邑游塘古城与紫金城遗址或同为侯国,或存在先后关系也并非没有可能,是为另一种推断。总之,西汉海昏县址应该就在海昏侯墓周边特别是向今天鄱阳湖一侧分布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西汉海昏县的辖境较广,大致包括今天的南昌市新建区、永修、武宁、靖安、安义及奉新等6区县全境或大部分地区,除周边山区外,核心地带正是以典型平原地貌景观为主的海昏县城周边地区。由于彭蠡泽水体尚局限在今鄱阳北湖地区,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赣江“总纳十川,同溱一渎,俱注于彭蠡”,赣江汇集了包括今天贡水、泸水河、袁河、淦水、抚河、锦江、信江、昌江、潦水及修水等十条水系,最终都在西汉海昏地界注入彭蠡泽,而彭蠡泽“总纳洪流,东西四十里,清泽远涨,绿波凝净,而汇注于江川”,终于北注大江。其时彭蠡湖面并不是特别宽广,郦道元仍然称彭蠡泽为“赣水”,海昏县城周边正位于赣江尾闾三角洲地带的西侧,东侧则是广袤的鄡阳平原。

海昏消逝:沧海桑田

《续汉书·郡国志》所载豫章郡顺帝永和五年(140年)户口数字较《汉书·地理志》平帝元始二年分别有数倍规模的增长,农业生产条件理想的豫章郡海昏县,应该为这一增长作出了较大贡献。两汉之际,王莽曾易“海昏”之名为“宜生”可为一旁证。东汉永元十六年(104年)分海昏县西境置建昌县,析置建昌县的原因,正以其“户口昌盛”。灵帝中平二年(185年)又中分建昌、海昏二县之地立新吴、永修二县。东汉建安中,孙权又分海昏县西北境置西安县。海昏一县变身五县,正反映出社会生产发展,人户增长的事实。

随后社会动荡,西汉海昏县境多次变动。先有建安初孙策为防寇扰,分海昏、建昌左右六县,以太史慈为建昌都尉,治海昏。根据《元和郡县图志》,唐时建昌县位于今江西永修县艾城镇,正是太史慈所治建昌(海昏)。这时的海昏县很可能已经不是西汉的海昏县城。到了南朝宋元嘉二年(425年)正式移建昌县治海昏县,海昏县废入建昌县,“海昏”正式退出历史舞台。这样看来,海昏县城很可能有一个从赣江西岸不断向西移动的过程,这个过程或正反映出彭蠡泽(赣水尾闾)在这一时期不断向南扩张的进程。雷次宗《豫章记》:“(昌邑)城东十三里,县列江边,名‘慨口’。出豫章大江之口也。昌邑王每乘流东望,辄愤慨而还,故谓之‘慨口’”,“紫金城”东十三里即是潦水入赣江之口,与今天地貌差异甚大。可能彭蠡泽水域的扩张逼迫海昏县城西迁,以致最后撤销。

还有值得注意者,“海昏”一名的消失,或又与容易释读成恶名有关。《南齐书》记南齐末年萧衍主政,“依汉海昏侯故事”封废帝萧宝卷为“东昏侯”。东昏为汉县,萧衍以“东昏”封废帝,封号中同样有一个“昏”字,明显具有贬义。特别是王莽时曾改“东昏”为“东明”,与“海昏”改“宜生”形成鲜明对照。然而“海昏”终于摆脱不了望文生义的命运,最终被“户口昌盛”的建昌取代。

以上所有关于“海昏”地名地望的蠡测,仅仅是一种根据文献记载及当前研究的进一步推论,尚需新材料的印证甚或推翻。海昏侯墓大量器物的出土,特别是数以千计的简牍,期待在对其清理释读之后能够获得更多有价值的信息。

来源:《光明日报》2016-05-14     刘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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