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认识真实的王阳明

近年来,由于某种原因,王阳明在中国大陆也成为了时学、显学。各种讲坛、出版物层出不穷,然以因袭旧说、渲染离奇故事的居多,鲜见排难解纷、启人心智的新发明。

前不久,广州一所大学邀我去讲王阳明,因为听讲者主要是文学院的博士生、硕士生,我就以“王阳明心学与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为主题,从“百死千难,儒门一代贤圣”;“三平(平寇、平叛、平乱)二悟(顿悟、渐悟),心学百世宗师”;“生前身后事,心安是吾乡”;“要知人世事,须读世人心”等四个方面介绍了我的研究心得。

我的心得可以归结为以下几个核心观点:

一,王阳明是立志为圣的实践者,不是一般传统意义上的学问家。即他的哲学理论,主要不是用来解释已然形成的社会现状,而是更要能够用来指导将然的社会实践。

二,王阳明心学体系的形成,经历了一悟至于陆(陆象山),再悟至于孟(孟轲)的从“顿悟”到“渐悟”的过程。顿悟,即“龙场悟道”;渐悟,即完成于南昌平定“宁王叛乱”后。

三,顿悟的直接成果是“心即理”。从儒家思想体系来讲“心即理”,这个“理”,指的是人情事理(伦理),不是现代科学意义上的自然万物之理(物理);儒家即便说到自然万物的“物”,也是天人合一、人格化了的物。——不仅是儒家,人类在16世纪“科学革命”发生之前(参见尤瓦尔·赫拉利《人类简史》),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以微粒子理论为基础的“物理学”。

四,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是对陆象山“心即理”的补充和发展,不仅有认识论的价值,同时也有本体论的意义;既是应然,也是本然。它可以解释已然发生的事——行是知之成;也可以预示将然发生的事——知是行之始。“知行合一”是王阳明的伟大发明,是阳明心学最光辉的亮点,也是阳明心学最核心的基础。

五,王阳明最终揭示出“致良知”的真谛,是其“知行合一”的逻辑结果(从“良知”到“致良知”),是渐悟。所以说,王阳明不仅发展了陆九渊的心学,同时也发展了孟子的思想。

六,在物质日渐丰富、几乎什么都有的当今,人最不能缺的东西是“心”;即使人类真的进入2.0时代(人的电脑化,参见皮埃罗·斯加鲁菲《人类2.0——在硅谷探索科技未来》),只要“人心”还在,人类就仍在延续。否则,人类就灭亡了。

七,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其本质就是“读心”——读前人之“心”,读时人之“心”。陈寅恪说:“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馀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

陈寅恪倡导的“了解之同情”(来源于18世纪德国学者赫尔德),可以视同于“读心”法的另一种表述。所谓“了解”,就是把人和事放到一定的时代、环境中去认识;所谓“同情”,就是感同身受,设身处地,“以意逆志”,将心比心地去理解人,去体悟事。“了解之同情”,了解是基础,同情是深化。同情即理解,从了解到理解,本身就是更深一层的了解了。

孟子是心学的祖师,他早就有“知人论世”的说法(见《万章篇》)。大体来说,“知人论世”也就是“了解之同情”;“知人”则要“知心”——也是“读心”。

研究王阳明,认识王阳明,必须具有“了解之同情”。 

坊间的一些书籍,乐于传播王阳明虚妄怪诞的奇异传说,不加别择。如相传王华的妻子郑氏怀孕14个月才生下王阳明,完全有悖于现代科学常理;倘若真是那样,则早已胎死腹中了。只是因为传说中的圣人唐尧就是他母亲妊娠14个月后才出生的,人或以此来类比于王阳明也有圣贤异象。

其实从生物学的角度看,王阳明也是一个常人,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和我们并无两样。“圣人之道,吾性自足”,我们也是可以“不假外物”读懂他的。

王阳明一生阅历丰富,关系复杂,为官之前即有任侠尚武、钻研兵法、泛滥词章、出入佛老,直到笃信儒学的各种人生历练,因而他在处事上常常表现出见微知著、当机立断,圆融无隙或者狡狯难辨的手段和方法,这无疑都是我们必须“了解”的方方面面。

王阳明有一段最为离奇的故事:在前往龙场时被刘瑾派刺客追杀——钱塘江边投江诈死——乘小船一昼夜漂到福建北部——在武夷山遇虎有惊无险……

这个故事在王阳明弟子黄绾的《阳明先生行状》,以及钱德洪等的《阳明先生年谱》中都有记载,应该很可信了吧。但清人毛奇龄却认为荒诞不经:“浙江一带水与福建武夷、江西鄱阳俱隔仙霞、常玉诸岭峤,而岭表车筏尤且更番迭换,并非身跨鱼鳖可泛泛而至其地者。即浙可通海,然断无越温、台、鄞、鄮,不驾商舶得由海入闽之理。且阳明亦人耳,能出游魂,附鬼伥,朝游丹山,暮飞铁柱,何荒唐也!”

事实上王阳明的学术好友湛若水,在其《阳明先生墓志铭》中有一段话,后人注意的不多。他说:

人或告曰:“阳明公至浙,沉于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应为“武夷山”——引者注)之诗曰:‘海上曾为沧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征矣。”甘泉子闻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为之作诗,有云:“佯狂欲浮海,说梦痴人前。”及后数年,会于滁,乃吐实。彼夸虚执有以为神奇者,乌足以知公者哉!

湛若水认为王阳明根本就没有上过武夷山,那些“夸虚执有”的人以为这是真事而感到神奇,完全是不懂王阳明的为人。他的这些作法,只不过是“佯狂避世”的狡狯之处。“及后数年,会于滁”,王阳明才同湛若水说了实话——果然不出湛氏所料。可见湛氏对王阳明才是“了解之同情”。

因而,如果你要研究、了解王阳明,最好的办法是先让自己成为“王阳明”,才能认识一个真实的王阳明。这也是我的一得之见。

来源:《深圳特区报》2018-06-07     高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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