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斋《关雎图》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关雎》位列《诗三百》卷首,前人评之可谓尽善尽美矣。《关雎》的美好,就在于诗中有欣欣生意、朗朗乾坤。
首句平起,一笔凌空,数声鸟啼拉开天地,景象豁然而出。天地间有一男一女,男为君子,在诗外、寤寐求之;女为淑女,在诗内、左右采之。这一采一求、百转千回,即成千古绝唱。《诗序》所谓“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史记》所谓“夫妇之际,人伦之大道也”,其实无非一曲饮食男女大欲存焉的情歌。只不过在该首作品里,这份爱欲谱写于光天朗日之下,将情欲燕私之事坦荡于山水天地之间,便使它天然具有质朴磊落的力量。
张载说:“《周南》《召南》如乾坤。”拿这句话作《关雎》注脚尤为得当。扬之水评此篇“第一好在音乐,第二好在意思。最是恬静温和”,并引罗大经语“两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誉之。音乐不必多言,《诗三百》原本都是能唱的,可惜古调早亡佚,无缘再赏。孔子赞叹《关雎》“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足以想见其美。而这种美绝非婉转旖旎的靡靡之音,它给人的感受是博大、瑰丽和开阔的,浩浩荡荡、洋洋洒洒,以诗境换言之,恰如水天朗日、霁月光风。
这份清朗的诗境,首先得自《关雎》的“兴”。作诗三法,赋是铺叙,比为喻意,而兴最难解,兴之起句有无实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什么关系?《诗序》谓此篇颂“后妃之德”,《毛传》则解释说雎鸠“挚而有别”,所谓挚而有别,是说此鸟习性“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朱熹《诗集传》),所以正可以风化天下、端正人伦。
这种迂阔的论调、穿凿的阐释自然无法让钱锺书等现代学者满意,钱先生引徐渭语“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遂举“关关雎鸠”证之。就连道学家朱子都看不过去,朱熹近乎自语道:“且如雎鸠,不知是个甚物?亦只得从他古说,道是‘挚而有别’之类。”然而“居水中,善捕鱼。说得来可畏,当是鹰鹩之类,做得勇武气象,恐后妃不然。……鹗自是沉挚之物,恐无和乐之意”,又进而发明曰“淮上有一般水禽名王雎,虽两两相随,然相离每远。……状如此间之鸠”(《朱子语类》)。
朱熹的疑虑指向了诗的本质。所谓水禽王雎,正是诗题的主角,今日学名白腹秧鸡,这种小型涉禽生于水泽河岸、池沼稻田,叫声恰如“关关”。它还有一个习性特点,即在繁殖期常常彻夜鸣叫,从黄昏到拂晓,“关关”之声不绝于耳。或许正是这个原因,远古的诗人在夜不能寐之际苦思着窈窕淑女,陪伴他的只有那阵阵鸠鸣,于是兴而作焉。扬之水说:“兴之特殊,即在于它于诗人是如此直接,而于他人则往往其意微渺。”诚然。“兴”固非“比”,更不是“赋”,它无特定意义,或亦无特别意味,但却一定有意境,或者说它有助于营造某种意境,使得起兴之物事所营造的意境与诗人的内心感受形成了和谐统一的共鸣。
《关雎》乃用“兴”之典范。“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实乃以赋起兴,兴中带赋。静夜里的诗人闻听窗外关关鸠鸣辗转反侧,回想着白日里所见的女子,她在河间乘舟采荇,那窈窕的身影深印在心海,荡漾起无数涟漪,于是他幻想自己能“琴瑟友之”,甚至想到终将会“钟鼓乐之”,想象至此戛然而止,诗句有穷而诗意无尽,诗人的思绪一如那无止的鸠鸣声声,飘散到夜空中去、飘散到千年以后的今朝。
所以说,《关雎》绝非大多数学者认为的那样是单独的用兴,而是兴赋并济。善诗之人应该都了解,作诗是感性驱使的行为,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创作之际是无暇思考所咏的物事“挚而有别”的。所谓“兴”往往触物而发,遇事而得,意足而止。几乎没有纯粹的兴,也没有纯粹的赋,多是赋中有兴,兴中有赋,只不过兴、赋二者之间的关联度可高可低而已。
进而言之,作诗一事,诗情是第一位,技巧则是末位的。诗情郁郁勃发者,技巧不求自来;才思枯索者,推敲苦吟亦无用,用之亦无高格。如《关雎》此篇,“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一章最为人称道,前后篇章整饬规则,忽出此语颇有“文似看山不喜平”之功。贺贻孙说:“此四句乃诗中波澜,无此四句,则不独全诗平叠直叙无复曲折,抑且音节短促急弦紧调,何以被诸管弦乎?”从文学技巧上论,这评语可谓知言,然若以实际情形看,其间并无曲折,莫非诗人随己心而直抒怀抱。
《关雎》全篇五章,诗情洋溢,意思明晰,既非艰深,亦无作态。基于以上阐析,下面不妨简要地白话直译如下:
夜里我听着河岸上的鸠鸣,想到那个好姑娘。
那个姑娘采荇菜,窈窕身姿真可爱;我爱上了她啊,我想把她来追求。
可是我还没有追求到,只有昼夜来思念,思念到夜深也难眠!
我一定要追到她呀!她采着荇菜多美妙,我奏琴瑟与她好。
我一定要娶到她呀!她采着荇菜多美妙,钟鼓乐中永结好!
张载说诗经“诗之志至平易,不必为艰险求之”,顾颉刚说古诗是“人生的日用品”,皆可谓一语中的。《关雎》只是一首相思的情歌,但由于它居《诗三百》之首的独特地位,汉、宋以降的治诗学者每遵《诗序》以“后妃之德”言之,令后世学人却步止观。孔子说此篇“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倒确是对这首中庸之作的中庸之论。
窃以为,《诗三百》以《关雎》开篇,更多的或许是出于音乐上的考量,而非仅仅是诗意。譬诸《诗经》为一场音乐会,则关雎乃其序曲,序曲者,定基调也。诗者歌也,在歌为调,在诗为境。其调其境,皆朗然开明,有引导生发之功。由此可知,三百篇中,《关雎》非最佳,却最宜。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诗中象声词的使用。叠音拟声词在《诗经》中很常见,如本篇的“关关”,《鹿鸣》的“呦呦”,《伐檀》的“坎坎”,《伐木》的“頌嚶”等等不胜枚举。不能忽略和否认,诗人在描绘这些物事时,准确运用了恰如其分的词汇来表现诗中应该要表达的声响,而这些声音是有着情绪、质感和色彩的。而这种微妙的感受,只有通读全篇,体察诗情才可品味得到“呦呦,,之祥和,“嚶嚶”之欢乐,以及“关关”之朗朗。这些拟声词的运用未必是诗人字斟句酌而来,更多是对自然与人生的体认,所以才有直击人心的力量,既质朴又深刻。后代诗人此间多有杰构,同一作者下笔亦自不同,如辛弃疾“向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音色低沉,愈添愁索;而“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则安宁静好,平和喜悦。此种做法,便是源自上千年前《诗三百》那些无名诗人的伟大创造——触物生情,情深意长,意出象外,所谓“兴”也。
来源:《文史知识》2019年08期 沐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