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咏麟有一首在歌坛深受欢迎的歌曲叫《微笑革命》。乍一听到这样的名字,感觉上有点小题大做了。微笑是人类内心世界的外在表达,即便是社交场合的应酬,也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表情,同革命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微笑与革命之间确曾发生过关系。这个关系的发生,既同服务业的微笑服务无关,也与娱乐健身的微笑运动无关,而是一场于史有据的真实事件。
微笑即浅笑,既不必调动面部全部肌肉,也无需喉咙发出声响,只要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幽幽示意就够了。当然,作为天性,微笑也没什么统一模式,有人内敛一些,有人外露一些,全凭个人心性和习惯。既然笑一笑能换回十年少,又何必不苟言笑呢?但在我国古代,微笑这个表情事关重大仪轨。在古代淑女的规范中,非常讲究仪容仪表的修饰与养成,特别强调“语莫掀唇”“笑不露齿”。因为咧嘴而笑会导致失态、失礼,抿嘴而笑则显得含蓄、优雅。
原以为,笑不露齿的礼仪规范是中国独有的,看了柯林·琼斯的著述《微笑革命》后才发现,在十八世纪之前的西方,特别是那些有着贵族传统的国家,对上流社会女性的要求更为苛刻,就连微笑也被视为伤风败俗,更遑论露齿了。那时的法国,有身份、有地位的女性如果面对公众“露齿而笑”,甚至被视作丑闻。法国教育家圣约翰·喇沙在《基督教徒礼仪修养规范》中提到:“有些人的上唇抬得太高,下唇沉得太厉害,以至于他们的牙齿展露无遗。这有悖于礼仪规范。礼仪规范要求人们不能露出牙齿,这是自然赋予我们嘴唇的全部原因:把牙盖住。”
这种情况到了十八世纪也没有改变。法国女画家伊丽莎白·路易斯·维杰·勒布伦夫人,一生画过约600幅人物肖像,色调清新,姿势端庄,神态安详,被后世誉为路易十六时代法国最杰出的女画家。但在当年,却因画作中有露齿微笑的贵族女性形象,展出后受到了艺术评论家的强烈抨击。那时的法国,性别歧视观念根深蒂固,不允许妇女从事人体绘画艺术,更不允许上流社会女性当众露齿微笑。
1779年,勒布伦夫人应路易十六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之邀,入宫作画,并因她创作的那幅王后手持玫瑰的肖像画备受青睐。这位维也纳公主出身的王后,是罗马帝国弗兰茨一世最小的女儿,自小受过良好的教育,追求个性,热衷时尚,钟爱艺术,很快就与勒布伦夫人成为闺蜜。但因她们的做派与风格不为保守人士所接受,自1783年起,关于勒布伦夫人的流言蜚语也开始到处传扬。
在社会的压制下,画家用画作表示了反抗。1787年,勒布伦夫人在巴黎展出了一幅怀抱年幼女儿的自画像。在色调庄重的画面中,女画家神态优雅而又安详,但因嘴角上扬,双唇微张,牙齿清晰可见,触怒了当时的艺术评论家,指责她作为一位有身份的女性,涉足艺术领域并公开展露微笑的绘画有伤风化。勒布伦夫人并没有被外界的非议所左右,仍然坚持自己的画风,在巴黎掀起了一场“微笑革命”。同年,她为两位侯爵夫人绘制的肖像及其1790年再次展出的自画像中,人物表情均为露齿微笑。其实,勒布伦夫人早在1785年就曾绘制过一幅露齿微笑的油画作品。画像中,露齿微笑的酒神祭祀巴香特,面色红晕,展现了饮酒微醺后的憨态。这幅画作甫一完成,就被淹没在评论家的口水中,斥责她表现的是一种强烈的性诱惑。
1789年10月,勒布伦夫人无法忍受突如其来的风暴所带来的动荡与混乱,为避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给自己带来的无端牵连,不得已只好带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和管家逃往国外,“微笑革命”就此夭折。在《微笑革命》一书中,柯林·琼斯将勒布伦夫人露齿微笑的自画像看作是十八世纪巴黎“微笑革命”的里程碑,认为法国对微笑的态度,反映了当时经济、社会、文化的变迁;“微笑革命”是法国大革命的前奏,而法国大革命则反过来打断了“微笑革命”。
勒布伦夫人流亡国外的十几年间,不仅没有中断艺术生涯,反倒使其画技得到了更为广泛的传扬,赢得了更多的赞誉,其作品几乎涉及所有的欧洲宫廷。欧洲各国的皇室和贵族们,都为能得到她所画的肖像而感到荣幸。勒布伦夫人重返巴黎后,仍然致力于肖像画,直到晚年才放下了画笔,全心撰写回忆录。
当人类跨入十九世纪之后,女性露齿微笑的行为得到了普遍认可,展示她们微笑的绘画和摄影作品已然成为常态。勒布伦夫人的遭遇昭示人们,人类文明的每一次进步,都是思想解放的成果,其间也总伴随着先驱们艰苦跋涉的足音。由于启蒙运动在法国达到高潮并波及全世界,恩格斯不无赞叹地说,十八世纪主要是法国人的世纪。在中国,笑不露齿的礼仪规范大约维持到十八世纪末,到清中期就不那么严格了。你看《红楼梦》第四十回,贾府上下的女眷们,被刘姥姥逗得集体笑场,不仅前仰后合,而且情态各异。那位以个性张扬著称的“凤辣子”,笑起来更是没遮拦,若不开口大笑,怎么能隔着几道厅堂传入内室呢?
来源:《学习时报》2017-08-11 王兆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