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恐怕做父母的最怕从医生口中听见“痘”字——您可千万不要以为是青春痘,这个字多是指一种在那时十分可怕的疾病——天花。天花是由天花病毒感染人引起的一种烈性传染病,在没有接种牛痘的岁月里曾经创下过死亡率25%的恐怖数字,致死原因主要是合并败血症、骨髓炎、脑炎、脑膜炎、肺炎等并发症,痊愈的人也要留下一脸的麻子,因此得名。
这个病把人吓到什么地步?有一事为例,清末学者梁章钜在笔记《归田琐记》中记载和珅被嘉庆帝赐死前,曾给他定下所谓的二十大罪,其中的第十条是这样写的:“国朝曾有中旨,令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来京,乃故违谕旨,无论已未出痘,俱不令来。”这段文字里藏有一段典故:满清掌握全国政权后,蒙古王公贵族进京朝见时,常有不幸感染天花而死者,因此在康熙二十一年十一月,因京城爆发严重的天花,康熙下令,即将来京朝贺元旦的蒙古王、贝勒、贝子等已出痘者许其来朝,未出痘者则俱令停止,避免他们感染。
按照现在的说法,对天花的预防,在有清一代乃是“皇室级别”的,尽管如此,依然有大量染病者,对于天花这一死神,人们自然编出了很多可怕故事,也有无数的名医在与病魔的殊死斗争中,用不可思议的方法获得了胜利。
不小心挖了痘神的坟
人类对两样事物永远有封神的倾向:一样是能让他们活命的,一样是能要他们性命的。天花的流行之猛和造成死亡之烈,自然也就获得了封神的资格,只是“痘神”的身份十分复杂,说法不一。
清代文学家袁枚在《子不语》一书中曾经写过一个恐怖的故事:桐城有个名叫汪廷佐的农民,在一个叫双冈圩的地方耕地时,不小心挖开了一处古墓,“得古鼎、铜镜等物,携归家”。他把那面铜镜放在镜几上,镜子里竟放射出彻夜通明的光芒,汪廷佐跟老婆以为是得了宝了,高兴得不行。没过几天,他去赶集时,“路见狰狞黑面者,长丈余”,黑面巨人见到他一顿痛打,骂道:“我乃黑煞神是也,你居然敢盗陆小姐的坟墓,岂能饶你狗命!陆小姐是安徽太守陆公的女儿,陆公做官行善政,深得百姓爱戴,他的女儿夭亡后,上天垂怜,让她成神,专门负责徽州司一路的痘疫之事,你犯下这等大罪,死期不远!”汪廷佐被打了个半死,路人见了把他抬回家中,很快他的背上就长出毒疮,奄奄一息,不仅如此,陆小姐的亡魂也附在他妻子的身上,对他叱责不已。汪廷佐拖着病躯,带领全家人跪地哀求,“欲延高僧为设斋醮”,陆小姐的亡魂这才渐渐消气说:“算了算了,你一个农夫,知过能改,我也就不跟你计较了,但是要尽快将古鼎、铜镜放回我的墓中……此外,我已经是冥司痘神,应享香火,你们在我坟地立一块碑,晓示村民,时常祭祀,我就可以免你一死!”汪廷佐一一遵照办理,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
说真的,敢挖痘神的坟,也真的是胆子够大的,自己亡命破家算轻的,搞不好连累整个县城都爆发天花。这么一说,陆小姐对汪廷佐的“处分”已经算是极轻了。不过,古代笔记中的“痘神”似乎都是些性情古怪的女人,比如《耳食录》中记载的痘神是三个住在峨眉山的姐妹,平时身着麻衣,人们管她们叫“麻娘娘”。麻娘娘们神通广大,只是心眼儿有点小。家中有孩子患上天花了,都要赶紧献上各种物品来祭奉她们,如果这家人生活一向比较粗简,又或者因为孩子生病着急,因此在祭奉痘神的过程中“言语稍不检,衣物稍不洁,及诚敬少懈者”,麻娘娘们就会各种找茬,轻者附在患儿的身上揭这家人的隐私,比如丈夫出轨啦,再比如老婆藏有私房钱啦,搞得一家人病上添烦,更有甚者竟致患儿于死地,“痘或不治,为得罪于神也”。
不过在“官本位”的封建社会里,痘神也惹不起戴乌纱帽的。《耳食录》的作者乐钧是江西抚州人,他有个名叫陈洪书的同乡,“儿时以痘死”,尸体就放在东厢房里,他的妈妈抚尸痛哭,哭累了就靠在窗户边假寐,朦朦胧胧看见三个穿着麻衣服的女人走进东厢房,看着死去的陈洪书大惊道:“这个人将来要当望都(今河北望都县)县令的,怎么能让他死去?赶紧放还吧!”言罢出门而去,母亲惊诧地站起来,正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场梦,再看儿子已经苏醒了过来,“后果任望都县令”。
“蟋蟀”引来叶天士
人海茫茫,能做官的自然是少数,广大人民群众在病魔面前不可能坐等麻娘娘或陆小姐发善心,因此在中国古代,便有无数的名医用各种奇特的方法治疗天花,留下了许多非常传奇的故事。
清代慵讷居士所著《咫闻录》曾经记载过这样一桩奇事。有个人的儿子,刚刚五岁,“出痘,毒重而死”。偏巧这家有个嗜酒的老仆人,一向都很喜欢这小孩子,生前经常抱着他玩耍,现在看他死了,十分悲伤。家中男主人对这老仆人说:“家里为了痘症凶险,一连五六昼夜,上上下下没有人安枕合眼,现在我们都困乏至极,能不能麻烦你为我儿子守灵一宿,明早我们就买棺材把他殓埋。”老仆人当然同意了,男主人又说:“我知道你喜欢喝酒,正好缸里有新酿好的酒,你守灵时口渴了,直接去喝就是,记得不要喝多。”
老仆用席子遮盖住小孩子的尸体,自己端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守至二更,寂寞独坐,自觉孤寒,取酒烹而饮之”。饮至半酣时,突然想起死去的孩子生前经常偷偷跟自己讨酒喝,不免悲从中来,把席子移开,“以酒灌死者之口,缓能润下”。就此自己喝一杯,给孩子灌一杯,直到酩酊大醉时,自己缩到桌子底下横睡。第二天早晨主人推门进屋一看,“见仆已醉倒,而死者所遮之席已去”,气得不禁骂了起来:“酒鬼酒鬼,让你守灵,你可倒好,自己喝得烂醉如泥,任我儿子的尸体没有遮盖!”他叫了半天叫不醒老仆,只好自己捡了席子,正要盖在尸体上,突然发现孩子脸上“陷下之痘,颗颗分明起来”,这是痘毒发出来的迹象,更加令他惊喜的是,孩子“口有气而手能动矣”。他赶紧把一家人都叫起来,“喜极,复抱进房调养”。第二天,孩子的痘毒彻底发出来了,“头面手足,周身上下,痘竟密洒如珠。越数日……渐之溃烂结疤,月余脱落之疤,大如糊脸,惜乎美如冠玉小子,变为烂臭麻子矣”——不过孩子能捡回一条命来,颜值就不那么重要了。
中医对此案的分析,认为“此皆由于是子之气体弱,而痘毒重,不能发越于外,毒攻其心,无有不死。乃以新酒灌之,得助其气而托其毒,毒出而心怡,心怡而人苏矣”。同时也谴责了很多庸医,他们认为只要身上痘毒发不出,就认为“其火必旺,于是用寒剂以泻火,峻药以攻毒,殊不知体弱者,非内托不可,攻毒则体愈虚,泻火则毒愈陷,是不死之人,而速使之死也”。
笔者记得多年前读二月河先生的历史小说《乾隆皇帝》,其中有一章写清代中医圣手叶天士给年幼的嘉庆皇帝治天花时,就表达了上述见解。不过历史上真实的叶天士,确实是个治痘高手,清代笔记《浪迹丛谈》中就记载了两段传奇故事。
有个富人家,孩子患了天花,痘毒发不出来,“念非天士莫能救”,可是叶天士家离得比较远,此君又是有了名的怪脾气,未必请得动,闻其好斗蟋蟀,乃购蟋蟀数十盆,派人跟叶天士说:“只要你能来把我孩子的病治好,蟋蟀都归你!”叶天士一听大喜,屁颠儿屁颠儿地来了,看了一下孩子的病情,让富人买了十几张大桌子,“裸儿卧于上,以手辗转之”,只要桌子被孩子的体温滚热了,就换一张继续来,“至夜,痘怒发,得不死”。
叶天士他有个外孙子,刚刚才一岁,“痘闭不出,抱归求活”,叶天士一看犯了难,因为症状极重,很难救治。他女儿不干了,跟老爸撕扯起来,以头撞之说:“你既然说痘无死症,今天偏偏对你亲外孙见死不救,干脆我也死在你面前算了!”说完拿着剪刀就要扎脖子,叶天士赶紧夺了下来,想了很久很久,把外孙的衣服脱光了放在空屋子里,门窗锁严实了,然后出门跑赌场玩儿去了,小孩子在屋子里被蚊子咬得嗷嗷叫,“女欲视儿,则门不可开”,她去赌场找老爸,让他回家开门看看孩子咋样了,叶天士方酣,理也不理她,“女泣欲死”。直到深夜,叶天士才回家,开门一看,孩子身上痘毒已经发出,粒粒如珠——“盖空屋多蚊,借其噆(叮咬)肤以发也”!
“猪圈疗法”起死回生
古代笔记中,最让笔者感动的治痘经历,还要属《清稗类钞》中记载的清代名医李海涛的故事,在这则故事里,不仅体现出李海涛高超的医术,还有他对人情世故的深切领悟。
“李海涛,名医也,疑难险异之证,屡试屡效”。李海涛有个姓黄的朋友,黄某“有子年四岁,患痘甚剧”。黄某已经五十岁了,只有这一个儿子,十分疼爱,见孩子病情越来越重,大半夜的赶了五里路进城,把李海涛请来。等进门一看,小孩子已经狂热神昏,奄奄一息了。李海涛叹息说:“晚了,晚了,我已经救不了了……”黄某痛哭失声,几乎昏死过去。
李海涛一阵冥思苦想之后,慢慢地说:“这孩子已经万无生理……不过,他活着我没法救他于死,但他要是死了,没准儿我倒能把他救活。”
黄某一脸发蒙:“死了反倒能救活……这是什么意思?”
李海涛说:“你先别问我,等孩子死了,一切按照我说的办就是。”
黄某这时已经心神大乱,只能一边痛哭一边给孩子准备入殓的衣服了。
没多久,孩子果然死了。李海涛把孩子的衣服脱光,把他往后园的猪圈里抱,黄某不忍,拦着哭泣道:“你要把我孩子的尸体怎么样啊?”李海涛严厉地说:“他都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不忍的!”黄某坚决不同意,李海涛勃然大怒:“我本来就不想用这个办法,只是因为你悲痛,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才行此险招,正所谓是‘于无可如何之中,冀得救于万一’,既然你执意反对,也好,你把孩子的尸体埋了去吧!”
黄某一听,又哀求他见谅,李海涛说:“我把孩子放在哪里你都别管,绝对不许去看,只要一个仆人远远守望着即可,如果半夜突然听到孩子啼哭,马上就来叫我,不得有误!”黄某一一如命。
黄家上下对李海涛的“猪圈疗法”都感到不可思议,但现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谁知没等多久,猪圈里突然传来婴儿的呱呱哭声,全家人都惊呆了,李海涛跟黄某冲过来一看,死去的孩子居然活了过来!“黄狂喜,抱归房”。李海涛给孩子诊脉之后,高兴地说:“孩子的病没问题了。”然后开了一剂温补的方子,孩子吃下后彻底痊愈了。
黄某问李海涛是用什么方法救了自己的儿子,李海涛说:“这孩子体内痘毒很严重,身体又弱,身体内部正邪相攻,处处可见死症之象,若是救治早还有办法,我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所以我就想,现在正是三伏暑热的天气,蚊蚋最猖獗的时候,蚊蚋能吸人毒血,如果把孩子放在秽恶之地,使蚊蚋集其全身,以吮其毒血,毒血被吸干了,孩子也许能死里逃生,没想到这侥幸的一招儿居然奏效了!”
黄某还是不懂:“那么你刚来的时候为什么不马上实行,非要等我儿子‘死了’才用这招呢?”
“你的儿子不是死了,只是昏厥而已。”李海涛笑道,“你想想,假如我刚刚来到时,你能忍心让儿子接受‘猪圈治疗’吗?非要等孩子‘死掉’你才肯让我施术吧,告诉你孩子‘死了’,只是为了绝你的爱念,不要给我的救治制造碍难罢了!”
当然,这些奇葩的方法并不是“主流”,清代治疗天花的主要方式是“种痘”,只是种的不是牛痘,而是“人痘”,清代学者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记载:“其法择痘之最上者,取其痂以为苗,傅以他药,吹入鼻孔……引毒而出,使无内伏。”对于痘毒太重的病人,也无需放到猪圈里挨蚊子咬,而是在接种人痘的同时,吃一种叫“稀痘丸”的药,以散毒气,这样治疗效果就会更好。
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随着英国外科医生皮尔逊在澳门试种牛痘取得成功,牛痘接种疗法在中国逐渐得到普及,天花终于不再成为人们谈虎色变的致命性疾病。1980年5月,世界卫生组织宣布人类成功消灭天花。从此,天花作为一种烈性传染病就永远地成为了历史。
古代名医们在面对危急重病时,看似怪招迭出,骨子里却是为了治病救人而进行的“殊死一搏”,而只有患儿家长们的积极配合和“不添乱”,才有可能死里逃生、化险为夷。从某种意义上讲,医生和患者(包括患儿家长)是永远的战友,而疾病才是他们唯一的敌人,只要了解到这一点,就请在抱着孩子等待就诊的时候,多一些沉着和耐心,少一点焦躁和不安吧。
来源:《现代养生》2018年22期 呼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