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是全球化的开端。明代白银货币化作为一个典型个案,是全球史的一部分。
白银在16世纪初奠定了流通领域中主币的地位,由此产生了巨大的社会需求。沿着一条白银货币化——市场扩大发展——与全球连接的道路,明代中国以社会自身发展需求为依托,依凭社会内部的驱动力,拉动了外银的大量流入,并深刻影响了社会的变迁、国家的转型和全球化开端时期中国与全球互动的历史进程。正是在全球发生重大变局的大背景下,中国诞生了一个“千古奇人”徐霞客。
徐霞客(1587~1641年),名弘祖,字振之,别号霞客,晚明南直隶江阴马镇人。400多年前,他从科举鼎盛的江南走向了广阔的大自然世界,持续30多年,遍及当时14个省区(今天19个省区)的足迹,开中国科学考察自然之先河;他的《游记》是中华民族贡献给世界的一份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特别是他的旅行不仅只有地理学的意义,也直接导致人们对自然产生新的认识,预示着文化的理性转变,成为晚明社会文化变迁的标志。
晚明白银及其时代
马克思说:“货币不是东西,是一种社会关系。”晚明,随着贵金属白银成为社会上流通的主币,无论国计与民生,白银货币体系将社会各阶层无一例外地全部包容了进去。白银货币的极大发展,以致我们将晚明称为中国的白银时代也不为过。白银的崛起推动了人们的社会关系从对人的依附关系向对物的依赖关系转变,中国传统社会经济从自然经济向货币经济转变,小农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晚明社会出现了重要的变迁迹象,标志着中国与全球同步,正在走向近代社会。
进程一
农民与赋役折银:从纳粮当差到纳银不当差→从身份到契约→与土地分离→雇工人与商帮群体形成→市场化进程。
进程二
农业与赋役折银:从单一到多元→经营权与所有权分离→农业商品化→商业化进程。
进程三
农村与赋役折银:从封闭半封闭走向开放→市镇兴起→城市化进程。
以上三个进程,总括起来是一个“三农”大分化过程。明帝国是一个农业帝国,晚明所谓“天崩地解”由此始,标志中国从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
在中国社会经济发生重大变动,引发晚明社会变迁成为一种新常态的情况下,徐霞客家族可视为社会转型时期社会性别变迁的典型一例。
晚明白银与徐霞客家族社会性别重构
徐霞客从思维方式到行为模式超出传统,与其生活的白银时代家族社会性别的重构,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从徐霞客家族而言,极为繁盛的明代江南科举,影响了徐氏家族几代人。高祖徐经的科场变故,使得这个世家曾备受打击。在徐霞客的父辈,已经开始绝迹科场。到徐霞客时,不仅选择了放弃科举,而且摆脱了羁绊,走向了自然的追求,可以说是一个离经叛道者。而他能够在30多年间走向全国山川,足迹遍及今天19个省区,首先要有丰衣食足的家庭条件。在白银的扩展牵动了整个市场的背景下,晚明江南市镇大量兴起,工商业发达,主要以家庭手工业为主。由此来看徐霞客的思想意识渊源,合乎逻辑的解释是,晚明这一世家家庭经济变化的影响至深。
到徐霞客父徐有勉一代,家道中落,兄弟六人分的田亩无多。徐霞客母亲王氏自称“布衣妇”,“俭口损腹”,省吃俭用;其父“不事纤啬”,主要靠其母“拮据修息”,使家业“蹶而复振”,“竟复旧观”。陈继儒《寿江阴徐太君王孺人八十叙》记载,徐霞客自己所说在其父死后二十年间,由他的母亲独自支撑门户,勤俭持家,“母无他好,好习田妇织”。其实这背后隐去了母亲以纺织苦心支撑家业的现实。在江南商品货币经济发展大潮中,赋与役都要征收白银,徐氏家族也不得不作出选择:“素丝出名门”,家庭纺织为市场提供有信誉的商品。“特以精好闻”的徐家织布“持向吴门货吴侬,拟赛齐纨卑蜀橦”,赛过了山东细绢和四川木棉布;“轻弱如蝉翼,市者辄能辨识之”。可见当时徐家已经以手工作坊作为家庭生活的重要来源之一,由于有了手工业作坊,徐家才有中兴,结束了分家之初“栉腹约口,始有(广下会)廪”的状况。至此,徐氏望族也结束了连续四代的科场悲剧,完全摒弃了科举追逐。这与徐氏家族开始了不单靠田亩过活,而选择以经营织布作坊为经济来源之一的生活方式有着紧密联系。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变化,徐霞客走遍大半中国的抱负才能够得以实现,因为他家有一个家庭手工织布作坊,由他的母亲带领家族妇女与婢女进行生产,除了田亩外,加上织布收入,才有财力提供徐霞客长年出门远游之资。
当时江南家庭以棉织布,以布易银,以银籴米,以米交纳赋税,依靠家庭纺织谋生度日的家庭,比比皆是。“田家收获,输官偿息外,未卒岁,室庐已空。其衣食全赖此。”如英国学者白馥兰所说,棉纺织品生产属于典型的“女性工种”,晚明江南棉纺织业发展,深受商品货币经济发展的影响,拥有比丝绸更广阔的消费市场,有“衣被天下”之称,“官商巨贾,操重资而来市者,白银动以数万计,多或数十万,少亦以万计。”重要的是,棉纺织业发展,主要建立在家庭手工纺织业发展的基础上,而主要生产者是妇女。这促成了徐霞客家族这一世家大族内部的社会性别变迁发生。
白银货币化与“千古奇人”徐霞客的诞生
在晚明国家与社会的转型之中,明末南直隶常州府江阴徐氏家族这一传统诗书传世的江南世家大族,发生了重大变迁:不仅在家族经济上从广拓田亩的世家大族,转变为以织布作坊为主的新型经营者,而且因家族经济转型,其母王孺人“久支门户”,徐氏家族的掌门人发生了性别的转换,从男主家族生计转至女主家族生计,女性承担起养家的重担,男性可以自由地解脱家庭的羁绊,走向外面的自然世界。
“男耕女织”的模式,长期以来作为古代农家理想的经济结构。从南宋楼祷绘制《耕织图》,出现男耕女织形象的描绘,到晚明徐氏家族《晴山堂石刻》中,徐霞客专门请人为其母绘制的《秋圃晨机图》,都是传统的女织形象。虽然此图今已不存,但当时士人名流对于此图的题记都保存了下来,其中对徐母的评价,主要是夸赞传统女性的勤俭美德。然而历史事实是当时的“女织”已经发生了内涵的根本演化。徐母的“女织”行为,已不再是传统男耕女织的家庭分工可以解释,而完全是社会商品货币经济发展的产物。从这些图文中,唯见一派田园景观,距离残酷的手工业市场竞争的现实生活,似乎相当遥远。
追寻徐霞客的“奇”思想和“奇”行为从何而来?徐霞客之母独撑门户及其远见卓识,对于徐霞客人生道路的选择有着重要影响。徐母出生于江南书香门第,曾亲制“远游冠”,鼓励儿子:“志在四方,男子事也。”她成为儿子不凡抱负的知音,对于徐霞客的人生选择,是至关重要的人物。这不仅体现在她以经营家庭手工作坊支撑了家庭门户,提供给徐霞客游资,而且还承担了所有家务事,让徐霞客可以常年出游在外,无后顾之忧,走上了一条与众不同的具有远大志向的探求知识之路。她重塑了儿子的人生价值观,成就了儿子超越世俗的志趣和奇特的生活轨迹,促成了徐霞客自22~55岁30多年的游历半天下,被时人称为“奇人”,被后世称为“科学的拓荒者”的人生。
徐氏家族经济的变化,与明朝赋役—财政改革,白银成为国家法定的财政征收形态,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到明末,白银货币化已经基本完成,白银成为完全的货币形态,无论国家田赋还是徭役,都已经不再以实物和力役为主征收和负担,因此才可能产生家庭手工业成为主要家庭生计来源,而女性成为家庭生计主要担当者的性别身份转换。在社会中,女性不再只是边缘人群;在家族中,女性拥有了主导地位,有了话语权,从而可以影响家族男性的人生选择,由此才产生了视“力耕奉母,践更徭役”为“蹙蹙如笼鸟之触隅,每思飏去”的徐霞客,使他可以不走传统老路,成为“飏去”的“奇人”,体现了一种颠覆传统的理性文化追求。
来源:《金融博览》2019年03期 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