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需一面清结旧帐,一面开辟新路。
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鲁迅和许广平本意是不要孩子的,他们有了子嗣是出乎意料的。鲁迅在1931年4月15日致李秉中的信中说: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诚为累坠之事,然生产之费,问题尚轻,大者乃在将来之教育,国无常经,个人更无所措手,我本以绝后顾之忧为目的,而偶失注意,遂有婴儿,念其将来,亦常惆怅,然而事已如此,亦无奈何,长吉诗云:己身须己养,荷担出门去,只得加倍服劳,为孺子牛耳,尚何言哉。
一个人,要绝后顾之忧,牺牲养育子嗣的权利,这又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啊!但有了孩子,鲁迅自是十分怜爱。在给日本朋友的信中,鲁迅多次谈到寓所朝北,阳光照不进屋,孩子不适宜,以致常生病。1933年4月19日,鲁迅写信给内山嘉吉先生,“我们原来的房子朝北,对孩子不适宜,已在一周前迁至施高塔路”,即大陆新村9号。两个多月后,鲁迅高兴地告诉山本初枝夫人:“搬家后孩子似乎很好,很活泼,肤色也变黑了。”在给母亲的信里,鲁迅也说:“因为搬了房子,常在明堂里游戏,或到田野间去,所以身体也比先前好些。”
鲁迅在《风筝》中,深刻地表现了两种儿童观的对立:一种是传统儿童观,把游戏和玩具看做“没有出息孩子的玩艺”;一种是西方的儿童观,肯定“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鲁迅赞赏符合儿童天性的教育观和方法。他给朋友的信,特别是给增田涉和山本初枝夫人的信中,经常的内容就是谢谢他们送给海婴的玩具,并生动地描绘过海婴对待玩具的态度。
鲁迅反对小学教师鞭打儿童,但有时他也会对海婴加以体罚,那是遇到他太执拗顽皮的时候。要打的时候,他总是临时抓起几张报纸,卷成一个圆筒,照海婴身上轻轻打去,但样子是很严肃的,海婴赶快就喊:“爸爸,我下回不敢了。”
这时候做父亲的看到儿子的楚楚可怜之状,心软下来,面纹也放宽了。这宽容,小孩子容易体察,立刻胆子大了,过来抢住那卷纸筒问:“看看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是要看究竟纸里边包藏着什么东西用来打他,这种探究的迫切心情,引得鲁迅先生笑起来。紧跟着父子之间融融洽洽的聚会,海婴也会比较小心拘谨一阵子。
有时海婴也会发表一些“高见”,他说:“我做爸爸的时候,不要打儿子的。”“如果坏得很,你怎么办呢?”鲁迅问。“好好地教他,买一点东西给他吃。”鲁迅以为自己最爱孩子,但是他儿子的意见更和善,能够买东西做感化工作,这容易办到吗?鲁迅笑了。
有时鲁迅正在工作,海婴跑来玩。鲁迅就是再忙,也会放下笔来敷衍几句,然后再叫许广平领他出去玩。有一回,鲁迅正写到一半,海婴来了,看到他还未放下笔,出乎意外地在笔头上一折,纸上立刻一大块墨,他虽则爱惜他的文字,但并不发怒,放下笔,说:“唔,你真可恶。”海婴飞快地逃开了。
海婴喜欢拿起笔来乱涂乱画。鲁迅是很珍惜一切用具的,不肯抛弃小小一张纸,即便是包东西回来的纸张,也必摊开叠好积存起来。包扎的绳子也一样,一束一束卷好,放起,遇到需要时可以用。但对于海婴索取纸张,就是他最喜欢的,给他乱涂,也是满心愿意的。有时许广平可惜起来了,认为小孩无知,应该晓谕,不要让他随便糟蹋。但鲁迅更珍惜的是儿童时代的求知心情,对海婴总是多方满足。
海婴在鲁迅身边玩得差不多的时候,许广平会叫海婴走开,免得误了鲁迅的工作,鲁迅常常说:“不要紧的,让他多玩一歇罢。”或者说:“他玩得正高兴,不肯走的,让他在那里,横竖我不做什么。”许广平是很矛盾的,她说:“在同小孩玩的时候他是高兴的,我又不敢打断他们的兴致——再把小孩叫开,但是走后他马上又珍惜时间的浪费,他是这样的克制着,为了和爱子周旋都觉得太过长久了。这便使得我在彷徨无主中度着日常的生活。”(《许广平忆鲁迅·鲁迅与海婴》)
许广平回忆了鲁迅和海婴之间的这样一段谈话:
“爸爸,人人是那能死脱的呢?”
“是老了,生病医不好的死了的。”
“是不是侬先死,妈妈第二,我最后呢?”
“是的。”
“那么侬死了这些书那能办呢?”
“送给你好吗?要不要呢?”
“不过这许多书哪能看得完呢?如果有些我不要看的怎么办呢?”
“那么你随便送给别人好吗?”
“好的。”
“爸爸,你如果死了,那些衣裳怎么办呢?”
“留给你大起来穿好吗?”
“好的。”
鲁迅在1934年12月20日致萧军、萧红的信中也谈了这么一件事:
“他去年还问:‘爸爸可以吃么?’我的答复是:‘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今年就不再问,大约决定不吃了。”(《鲁迅与海婴》)
在中国,父为子纲,即使所谓“百无禁忌”的童言,议论起父亲的死后,也是严厉禁止的。而鲁迅则是平心静气地交谈,给予认真的教育。没有丝毫的“父权”的要求,只有真诚的“爱”。
对孩子未来谋生,鲁迅写到:“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且介亭杂文末篇·死》)王得后先生在《“两地书”研究》中对这一条遗嘱有过很深刻的评论:“我相信,鲁迅多半是想到了自己在文学艺术界的影响吧?这种影响是有可能给予子嗣以某种荫庇的。这种荫庇,不来自世袭的权势,而来自‘父荣子贵’的封建主义传统,彻底否定这个传统,依靠自己,像千千万万劳动者及其子嗣一样,依靠自己谋生存,求发展。”依靠自己谋生存、求发展,很值得我们现在教育子女时学习和借鉴。
来源:《文艺报》2011-04-25 房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