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飞行作家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的《小王子》，曾被当选为20世纪法国最佳图书，也是世界最畅销的图书之一。中国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出现《小王子》的不同译本，随后，国内一度刮起了一股《小王子》复译的热潮。但是绝大部分国内读者对《小王子》的定位都是“童话”——除了图书馆在图书分类时将其分在“童话” 类，更有一些成年人认为它是童话而不屑于阅读。其实，《小王子》看似是一部童话书，实际上却对生活和人性做了太多意蕴深长的“非童话”的揭示和描述。因此，本文选择书中的三句经典台词作为切入点，对《小王子》进行“非童话”的解读。
一、“大人们真奇怪”——对社会的漫画式讽刺
“大人们真奇怪”，是书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句话，看似是儿童的天真语言，其实恰是作者有意选择的、从儿童的认知视角来对社会进行讽刺的描述。这种描述既出现在书的一开头，“我”小时候的遭遇中，更出现在小王子的所见所闻中。
“大人们真奇怪”讽刺了成年人的冷漠、可笑、可悲。书一开头，就讲述“我”六岁时和大人的一次失败的交流：作为儿童的“我”，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画了两幅需要充分发挥想象才能看懂的画，然而成年人不但无法进入“我”神奇的想象世界，还自以为是地禁止“我”沉迷于想象，要求“我”按他们的模式去做。正如中国童话作家郑渊洁所说， “很少有大人记得他们自己曾经也是小孩”，小时候觉得大人很无知的“我”，长大后也和其他成年人一样。当小王子问花的刺有什么用时，“我”因为正忙着松开飞机上一颗拧得太紧的螺丝，而冷漠地回答他：“刺没有一点用处，那不过是花的恶意。”“我啥也没以为！我随便答复你的，我正忙着呢，我可有正经事要做。”这个回答让小王子伤心失望至极，小王子给“我”的评价是——“你说话和那些大人一样！”“你什么都分不清……你把什么都混为一谈！”而小王子口中所说的“那些大人”，正是绝大多数成年人的形象——冷漠无知、自以为是。
我到过一个星球，上面住着一个红脸先生。他从来没有闻过一朵花香，他从来没有看过一颗星星，他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除了算账他从来没做过其他事情。他成天就和你一样反复说：“我是一个正经人，我是一个正经人！”这让他神气十足。但这样的人不是人，是个蘑菇。[1]
这是书中借小王子之口描绘的“正经人”形象，而我们仔细看看自己以及周围的成年人群，这种“蘑菇”样的“正经人”是不是很普遍呢？
除了这种“蘑菇”，书中还通过小王子描述了成年人的各种可笑甚至可悲形象：除了一只老鼠没有任何臣民，却特别喜欢发号施令，并且自以为圣明，自以为可以统治一切的国王；强迫别人崇拜他却又装模作样脱帽致意的爱慕虚荣者；以酗酒为耻却又要靠酗酒来忘却羞耻的自相矛盾者；痴心妄想靠占有星星来发财然后再买更多星星的生意人；从不走出书斋只等坐享其成的地理学家；苦于执行命令却又懒于摆脱命令的点灯人；拼命挤进快速列车，却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好成天手忙脚乱、来回兜圈子的旅行者。对于这所有一切可笑、可悲的人物，书中并没有像一般批判现实的作品那样，尖锐地将批判主旨呈现出来，而是只用小王子的一句“大人们真奇怪”来概括，看似轻描淡写，实质上是借用儿童语言进行一种慢画式的讽刺。
这种种形象，如果按图索骥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对应人物，恐怕每一种形象都会有成千上万的现实对应者。正因为如此，那些保持着赤子之心的人在现实中总会有强烈的孤独感。因而《小王子》在批判的同时也含蓄地展现了这种孤独体验。
二、“忧郁的时候，人是喜欢看日落的”——对孤独的诗意化体验
“我很喜欢日落。来，我们一起看一回日落吧……”
“那可得等呢……”
“等什么？”
“等太阳下山啊！”
一开始，你很吃惊，之后你自我解嘲地笑笑，对我说：“我老以为是在我家乡呢！”[2]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过了一会儿，你又说“：你知道……忧郁的时候，人是喜欢看日落的……”
“看四十四次日落的那天，想必你很忧郁吧？”[3]
上面这两段对话，是故事第六章中小王子与“我” 的对话。相信任何人看到这两段对话，都不会单纯地认为这仅仅是童话。
关于人生与孤独的话题，是一个哲学范畴的话题， 孤独也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体验。思想与人格越独立的人，越孤独，正如尼采所说：“我最大的痛苦是孤独，这种孤独归因于个人无法与世界达成共识。”孤独是一种认同缺乏，虽然身体处于芸芸众生中，心灵却找寻不到归依，所以在喧闹的人群中仍然感觉到孤独；所以不管我们所处的星球有多大，如果认同缺乏，我们就像小王子一样，真正所处的只是一个人的星球。
现实中的圣艾克絮佩里，就是这样一个时常有孤独感的人，他曾写信告诉朋友：“我是一头不太讨人喜欢的熊，这使我感到忧郁，还有许多原因甚至让我更忧郁。”“因为远离所有朋友，孤独寂寞，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位曾祖父。”[4]但是，孤独其实也并不都是痛苦的，孤独的时候意味着接近自然接近自我，孤独的时候更容易找到心灵沙漠中的清凉泉水。关于这一点，圣艾克絮佩里也曾描述过：“我胳膊下夹着尼采的书。我无限热爱这家伙，还有这份孤独。我将躺在朱比角的沙地上读尼采。书中有我喜爱的句子，‘我的夏季是在心里度过的，这个夏天短暂、炎热、忧郁而又甜蜜……’我希望您也能够分享这份激情，可惜您分享不了什么。”[5]
也正因为如此，《小王子》中对孤独的体验是充满诗意的，一个人看日落，一个人在沙漠里，坐在一个沙丘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但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寂静里熠熠生辉。这种诗意化的、触摸自己内心的孤独体验一般不可能发生在真正的儿童世界里， 儿童的思维特点是天人合一、万物有灵，一个布娃娃、 一队锡兵都可以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有伴儿玩，感觉自己的身边很热闹。这种诗意化的孤独感其实是一种尼采式的孤独、超人式的孤独，类似于屈原的“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而且有时甚至是“在他不满足，忧郁的情境之中，他实在是最快乐的”[6]。
除了对孤独的诗意化体验让人明显感觉到《小王子》的“非童话”性之外，书中关于小王子对玫瑰花的思念、对狐狸的驯服，也不是童话，而是对友情、对爱情的独特诠释。
三、“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相互需要”——对爱情的哲学性诠释
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我本该根据她的行为，而不是她的话来判断她。她让我的生活芬芳亮丽，我真不该跑掉！我早该猜到她可怜的小伎俩后面所隐藏的似水柔情。花是多么口是心非啊！我当时太年轻，还不懂得如何爱她。[7]
只要读过《小王子》的人，一定不会忽略那朵玫瑰， 那朵任性的、带刺的玫瑰。这朵玫瑰爱装模作样、口是心非，虽然她深爱小王子，却对小王子有许多要求，她希望小王子欣赏她的美，一心一意怜爱她，甚至将她罩在玻璃罩里以免风吹雨淋，但这却使小王子不胜其烦而终于选择了离开。小王子后来发现了一座玫瑰园， 里面有五千朵玫瑰，全都和他那朵玫瑰花一模一样，曾经一度，小王子觉得很懊恼：“我自以为很富有，拥有一朵独一无二的花，谁知道我所拥有的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玫瑰。”[8]但是，最后小王子仍然遏制不住地思念他的玫瑰，并且明白了无论长得有多么相似的玫瑰，他的那朵玫瑰花永远是独一无二的。而让小王子领悟到这一点的，是狐狸关于“驯服”的探讨：
对我来说，你还只是一个小男孩，和其他千万个小男孩没什么两样。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样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一只狐狸，和其他千万只狐狸一样。但是，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会相互需要。对我来说，你是世界上唯一的；对你来说，我也是世界上唯一的。[9]
狐狸的这一番话，让小王子突然意识到，其实他自己早就被他的那朵玫瑰花驯服了。
爱，就是相互驯服。驯服的意思就是建立联系，驯服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所以，当小王子驯服狐狸之后又要离开时，狐狸虽然难过，但是仍然觉得有收获， 因为它看见麦子的金黄色就会想起小王子金黄色的头发。作为飞行员的“我”，也被小王子驯服了，所以，小王子最终离去时对“我”说：“夜里，当你凝望天空，因为我住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因为我在其中的一颗星星上笑，这对你来说就好像所有的星星都在笑。你呢，你将拥有会笑的星星！”
小王子对其他玫瑰说：“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洞的。没有人会为你们去死。当然啦，我的那朵玫瑰，一个普通的过路人会以为她和你们一样。但她单独一朵就胜过你们全部，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毛虫是我除掉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哀怨、她的吹嘘，有时甚至是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10]这就是爱，爱可以让平凡变得不平凡，让琐碎变成幸福，让沉默变成默契……
对爱情的这样一种诠释，比很多描写爱情的文学名著都更接近爱情的本质，比很多专门探讨过爱情的哲学家都更具有哲学智慧。这一点也恰如书中狐狸所说：“只有用心才能看清。本质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因此，我们也只有用心看，才可以肯定，《小王子》 绝不仅仅只是童话，而是“用一个童话的面具，包装了连大人都不一定参得透的人生观或哲学”[11]。
四、结语
黄荭在翻译完这本书后说：“《小王子》是自传，是童话，是哲理散文。它没有复杂的故事，没有崇高的理想，它强调的只是一些本质的、显而易见的道理，唯其平常，才能让全世界的人接受，也因其平常，这些道理都容易在生活的琐碎里被忽视，被湮灭，被视而不见。 《小王子》的好处在于它简单而隽永，很少有谁可以用那么少的文字说出自己那么多的心事。”[12]
如果再结合作者圣艾克絮佩里所处的时代以及他的人生历程、情感经历和最后一次的飞行及遇难，我们更有理由相信，《小王子》不仅仅是童话，而是孤独者丰富内心的展示，是睿智者对社会人生的解剖，是迷失者的心灵回归……
注释
[1][2][3][7][8][9][10] [法]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小王子》，黄荭译，作家出版社2007 年版，第24页，第21页，第2页，第28页，第58页，第61页，第65一66页。
[4] CEures Completes d’Antonie de Saint- ExuPery l, Lettres a Rinette( Toulouse,le 24 octobre 19 26 ) ,op.cit. , p806.
[5] CEures Completes d’Antonie de Saint- ExuPery l, Lettres a Rinette. ( Alicante, Novembre 1926) , p808.
[6] 冰心：《关于女人》，开明出版社1992年版，第106页。
[11] 陈建忠：《沉重的童话——重读 <小王子 >》，elong.com.
[12] 黄荭：《过去的灰尘》，附于《小王子》后，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133一134页。
来源：《名作欣赏》2015年32期 王秋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