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而言愁者独以为绝。若言“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是情愁,“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是报国之愁,那么“落花流水春去也”便定是春江雾起,高楼之上,那望着硝烟峰起,旌旗隐现时亡国之君的愁情了。王气已尽,圭臬易手,望尽江南烟景,水乡氤氲,却终究不是他的天下。独特的生命历程,让李重光之词少了儿时“花明月暗笼轻雾”的儿女情怀,刻上了“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广阔愁思。“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小楼上南望的李煜,与他至情至性的亡国之音,构成了文学史上卓殊而伟大的一环。
正如王国维之言“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重光之词的最大特点,便是“兼有质重而适用(纳兰容若《渌水亭杂识》)”。适用者,承花间派之先统而去其贵重;质重者,定是“误作人主,至有入宋牵机之恨”时,那满腹愁情与生不逢时的无奈。“雍雍新雁咽寒声,仇恨年年长相似”。亡国后的李煜词,其愁情总是溢于言表,气颇伤促,意不胜辞,绝不似“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嗔态与儿女之情。固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言之“以其情胜也”,实为妙语。
但若言“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恐在下不能苟同。早在唐代,词虽不作国体,仍举足轻重。李白《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便是极妙的例子。细读不难看出此词中意境早已广阔,似“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还大个几分。但不难发掘,太白之词中仍保留了大量诗语,最明显一点就是情感的简练化与语句的直白化;相反,词大部分是细腻情感的载体,其语句通常情深而言长。东坡就曾有“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的打诨。所以说重光之前的词是“伶工之词”是言过其实了。李煜所突破的,实际上是那些“发之必若隐若现,反复缠绵”的儿女之词,而饱含了“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的广阔愁思。
但实际上,李煜绝妙的诗文,不仅限于后期的亡国之音,而是包含了许多别样的情感。少年的他,也曾有“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的爱情,也曾有“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的极尽欢愉,甚至还有“一壶酒,一竿身”的渔夫意趣。他是个好词手,可绝对不是一个好皇帝。夜夜笙歌,给他带来的是一颗昏庸无道的头脑。当金沙鸥起,群狼伺机,他从奢华宫殿回过神来,却早已是烟柳满皇都……山河破碎,日月暗淡,曾经的座上宾,如今阶下囚。他不再会有“一纶玉缕一轻钩”的悠然了。唯其不再拥有,才更感珍贵。独上小楼,往事如流水般执拗,奔流东去不肯回头,曾经的故国,离去的人儿,皆是如此地再难相见。心中愁绪喷涌而出,便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从此他的诗词,少了几分年轻的自在与娇柔,却添上了春水般如斯寂寞,也为后人之词开创了一个先例。
说到“一江春水向东流”,便不得不说李煜诗词中一大典型意象:水。作为愁情的代表,水在李煜诗词中大量出现,并常常与“春”相联系。不少人认为其是李煜首创,实则不然。“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早在唐代,春水就作为愁思的代表而被用于诗文中,与李煜同一个年代的冯延巳也有言“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同样有借水喻愁的环节。李煜的创造,在我看来,则是将春水不断上涨的特点,与其广阔的词风结合了起来。相比于唐代毛文锡的“休相问,怕相问,相问还添恨,春水满堂生”,更增添了一丝剪不断的愁情与绵长的韵味。李煜之后,春水意象就不断扩展开来,成为了“春水茫茫,欲度南陵更断肠”的游子,成为了“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的闺中女子。更是超脱了其本来意象,化作少年苏轼笔下那超然的美景“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由李煜而发源,春水流淌千古,成为了古诗词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据说人总在大部分时间迷茫,在几个瞬间成长。李煜或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曾见过酒醒于晓风残月的落寞,便不再拥有欢乐的本能去在意世间廉价的感情。纵然说他不为帝王也好,为帝王也好,都早已是往事而失去了衡量标准。唯有他的绝代词意,随着春江雨水,在千年间不住流淌,在每一个曾了解过他的人心中穿行,在每一个下雨的夜晚,回忆那“粗布乱头”的国色。
来源:《唐山文学》2018年10期 马子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