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兴八景图册(之一、二、三)
明 董其昌,纵53.8厘米 横31.7厘米
纸本设色,上海博物馆藏
以一个人的视野来看是非功过,真正转头即空;以一个民族的视野来看,它却有着永恒的一面。比如戚继光与人论长生,说:“鞠躬尽瘁,夕死无憾,此即长生之术!”正因为念头通达,他才能于明代复杂的政治漩涡之中,建立了戚家军,为荡平倭寇作出了最大的贡献。想岳飞文韬武略过人,则十二道金牌背后的残酷,他怎么可能不有所洞察,但既然不可抗争,也只能慷慨赴死而已。后人有批评戚继光贿赂奸臣,岳飞愚忠误国者,皆是从一个人的视野来计较得失去,而非从民族,乃至文化层面去认真体会事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夏虫不可语冰,其实真没什么可以去争辩的。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董其昌身上。董其昌字玄宰,号思白,又号香光居士,华亭人。万历十六年进士,官至南京礼部尚书。后人以其书画俱佳,堪比元代赵孟頫,不仅谥号同为“文敏”,且都标注为“书画家”。赵孟頫身份特殊,又经历朝代更替,或许他对此等盖棺定论不会抵触,但是,若董其昌也能坦然以对,则全赖其个人修养功夫高深。他当然不会如郑板桥一样,对那些以次充好,坏他名声的后人,必“为厉鬼以击其脑”。相传陈继儒作为董其昌的艺术经纪人,曾经将其他人的仿画交给董其昌盖印,转卖给其他书画收藏者,董其昌并没有因此与陈继儒绝交。曾经有人在某地偶遇董其昌,邀请到家,全心伺候,只为换得一幅绢素。后来此人路过华亭,听闻董其昌路过,仔细打量,方知彼董其昌非此董其昌,上当受骗不说,情感上的伤害更为激烈,他当下嚎啕大哭,痛不欲生。董其昌问明缘故,哈哈大笑,不仅邀请此人到家中做客,还特意为他画了一幅作品当作礼物。种种传闻,毕竟非空穴来风,考究其中滋味,其实就是时代观念不一样,我们以为艺术家很了不起,有钱有地位,但在董其昌来说,书画仅仅是消遣玩味的小道,书画家也并非他梦想中的文化定位。
他是明代后期的大学者、大诗人、大画家,曾经为皇太子授课,曾经数次为朝廷大员,不可能不想有些“立功”的事业,毕竟,夫子圣训“学以致用”,对于彼时的读书人来说还是有着相当大的号召力。何况从性格上来说,董其昌也有争强好胜的一面。比如他第一次参加会试,因书法不好而屈居第二,十分惭愧,下大力气专攻书法,最终成为书法大师。这说明其品性有积极入世的一面。他后来反反复复入仕出仕,也绝非贪恋仕途富贵,更非矫情隐士生活高洁,而是其一直想“有所作为”。事实上,富贵非浊,贫贱非清,表面现象总是惑人心智,所以圣人才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又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夫“道以信合,法以智为先”,人生处世,当外圆内方,不可偏执一处。董其昌生活在明朝后期,之前被后人推崇为圣人的王阳明在这个时代立德立言立功,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力挽世俗狂澜,只能将“知行合一”的学说“世俗化”来适应时代。最终结果仍然是事与愿违,王学末流多入空谈。所以,纵使有许多的不情愿,董其昌能以书画闻名后世,也算是适得其所。在此,我们且以书画艺术的角度来审视下董其昌,希望能一叶知秋,见贤思齐。
秋兴八景图册(之四、五、六)
首先要谈的自然是董其昌的“南北宗论”,这是艺术史中最为重要的理论之一。事实上“南北宗论”产生的文化背景是画派的形成。明代之前,画家各自为战,并没有把绘画当作产业,不同画家之间大多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所以谈不上画派有无。明代之后,不仅因为迁都造成了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的对立,文人之间更是结党营私,地域色彩也很浓重,画家由于艺术市场的缘故也有了利益纠葛,于是画派丛生。当然,这只是画派产生的主要原因,此外还有诸多其他因素,比如文化审美的志趣相投,家族传承和师徒关系等等。想来是为了将复杂的局面简单化解读,董其昌提出了南北宗论,他说:“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二宗,亦唐时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干、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勾斫之法,其传为张躁、荆、关、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马驹、云门、临济,儿孙之盛,而北宗微矣。”他把相对写实的院体画和设色的作品化为北宗,而把以水墨渲染为主的文人画划为南宗,并以王维“水墨至上”做了注脚,推崇南宗。实际上其中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他推崇的南宗绘画画家多为在野的文人,契合他自己的身份,或者迎合了许多明代文人惧怕仕途艰辛的心理。至于后人进一步简化理解为文人画高雅,北派院体画匠气,却不是董其昌的本意,他说:“李昭道一派,为赵伯驹、伯骕,精工之极,又有士气。后人仿之者,得其工,不能得其雅。”所以,绘画其实不必分南北,但论雅俗即可。不过世人大多重形式,轻内涵,“南北宗论”简单明了,至少是就艺术而论艺术,只是将画法作为一个主要的判断依据,一般人将其作为一个了解艺术史发展的捷径也无可非议。至于后来黄宾虹推崇“士夫画”,以之取代“文人画”,他说:“古人作画,必崇士夫,以其能蓄道德,能文章,读书余暇,寄情于画。”(黄宾虹《虹庐画谈》)这是就出身而论艺术,与董其昌的“南北宗论”的宗旨相去甚远,与艺术本心当然离得更远。
其次要谈的是董其昌的书法。董其昌的书法结体从容,洒落自如,品位很高。欣赏书法艺术宛若认知一个人,相貌固然重要,但夫子以貌取人,尚有所失之,何况一般人等,何况以现代审美观看,夫子本人相貌就很奇特,远远谈不上帅的标准。但是,如同与夫子一起如沐春风一样,读董其昌的书法,也有“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人德矣”的感觉,这跟董其昌本人的文化修养息息相关,是其精神气质融入笔墨之间的造化,可谓氤氲化神。至于后人讲究结构,探讨形式,其实都已落下乘。从师承上看,他属于集众家之长于一身,然后自有变化的路数。毕竟书法历史传承很多,但书道传承却只有一样。于书道而言,在于信,信守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念,才能有所得;于书法而言,在于活,只有融诸多先贤的法为己法,才能有所成就。董其昌显然在书法层面做到了这点,不经意间的挥洒,都有天然之趣,为世人所宝,也是理所应当。当然,康熙皇帝对其书法的推崇,乃至亲自临写,都加大了他书法的影响力。不过,后人往往喜欢倒因为果,甚至觉得凭借财富权势,可以造就出艺术大家来,这就是富贵者的傲慢了。可惜,在文化领域,这种傲慢如同皇帝的新衣,非常没有说服力和生命力。艺术最终还是要用作品来说话。
再次要谈的自然是董其昌的绘画。董其昌的绘画成就其实不如书法,因为其绘画作品中显然还有刻意的痕迹。绘画不同于书法,必然要借助于更具象的山水人物形式来表达情感,而绘画本身的目的却是为了忘记程式,得鱼忘筌,有和无之间的调和需要一个完美的度。齐白石说过,画的好坏在于似与不似之间,其实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董其昌为了贯彻他的笔墨认识,偏重表述笔墨内在的审美价值,利用他的书法优势引发文人群体的集体共鸣。他说:“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从他的《秋兴八景图》中我们看到了他对此理论的具体实践,但实际情况却是,绘画不能完全等同于书法,即使文人画领域,书法用线和绘画用线还应该有区别。董其昌的山水宗董源、巨然,先后承接二米、黄公望和倪瓒等人,却没有在写生写实方面狠下功夫,甚至有畏难情绪,他谈及仇英绘画成就时,说:“实父作画时耳不闻鼓吹阗骈之声,如隔壁钗钏,顾其术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这就是典型的明代文人作派,把画画当作休闲玩耍,并希望通过这种悠闲的心态能一下子悟道得度,摆脱积劫苦修式的苦功。清代有人就将这种“清谈”上升到误国的程度,实际上过于“清谈”对于绘画传承来说也不好,清初四王秉承董其昌的艺术传承,强调笔墨程式,反而使绘画发展失去了生命力。所以,绘画具有其专业领域的具体规律,任何人,甚至包括董其昌,都不应该忽略和违背。
秋兴八景图册(之七、八)
当然,我们以画家的角度来审视董其昌本身就是比较失位的,毕竟他自视为文人,以诗词胜,以功业胜,绘画是余事。考察他的一生,自从考取进士之后,断断续续为官十八年,归隐二十七年,知其者认为他是“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不知者认为他是投机分子,明哲保身,为了利益罔顾身份的转换。人言如刀,但贤者若日,虽有太阳黑子,太阳不失之光明灿烂也。有人以野史中董其昌老年欺凌幼女事件,批评董其昌名不副实,不足以为后人效仿的典范。
事实上,抹黑董其昌的文字止于野史中的《民抄董宦事实》一文,后人以此为据,诟病董其昌为人,甚至冠以“恶霸”这样的称呼。《明史》对此事件有个结论,认为董其昌是受人陷害,皆因他“督湖广学政,不徇请嘱,为势家所怨,嗾生儒数百人鼓噪,毁其公署。”《明史》是清朝人修的,而且彼时董氏已经作古近百年,所以其更具有可信度。而《民抄董宦事实》一文,开篇即戾气十足,有大字报之嫌,鼓动民愤的用心昭然若揭,进而文曰:“期时董宦少知悔祸,出罪己之言,犹可及止,反去告状学院,告状抚台,要摆布范氏一门,自此无不怒发上指,激动合郡不平之心。”“摆布”这个词误导性太大,主观性太强,在此,不敢署名的作者确实代表全郡人民表达了愤慨。但一个明白的读书人对这类文字都会有所警惕。抛开所有的情绪化因素,就会发现整个事件很像是由仆人的胡乱作为引起的碰瓷事件。至于“若要柴米强,先杀董其昌”,这样的口号在明末很有时代性,也着实能煽动群众,但显然不是事实本身。因为烧了董其昌的家,那些人也没有富强起来,甚至没过多少年,大明朝都成了一场梦幻。
历史考据,陈世美本是清朝人,为官清明,却偶然得罪了两个前来求官的老乡,被编排成了忘恩负义的驸马爷。文人借助于冠冕堂皇的旗号和蛊惑人心的文字,鼓动民众运动攻击异己,这是从明代后期开始的一种风气。彼时的文人放纵自己的欲望,忘记了圣人的“忠恕之道”,反以之为一种极端信仰的工具,铲除异己。夫子曰:“过犹不及”,心中有爱恨情仇的念头,做任何事情都不免有失偏颇。一如我们现在有些人对董其昌的误解,实际上并不是董其昌的问题,而是我们自己在读书学习的时候忘记了原则,失去了判断力。恰如习主席所说,这些人实在是“一知半解就哇啦哇啦发表意见,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也有悖于科学精神。”
所以对艺术工作者来说,首先需要解决我们要做什么人的问题。所谓画如其人,其为人也孝悌仁义,绘画作品就不可能出现审美观上的偏差。这才是中国绘画为文化复兴做出的最大贡献。客观来说,传统文化的复兴不是形象工程,需要无数的个体共同努力才能实现。而能将无数个体统一在一个轨道之中,共同的价值观,或者审美观是其中关键。当前的艺术圈混乱浮躁,就是整个艺术界的思想导向出现了问题。以丑为美,以黑为尚,以怪为新,一时艺术界乌烟瘴气,生机萎靡。
苏东坡说过:“世俗之患,患在悲乐不以其正,非不以其正,其所取以为正者非也。”董其昌有诗曰:“行人不到邯郸道,一种烟霜也目迷。”大丈夫为人处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总不能人云亦云,学那些无聊之辈做个弄潮儿,混场富贵而已矣。说到底,还是一个人的胸怀和眼界才真正能成就自己。
(原文标题:《行人不到邯郸道,一种烟霜也目迷——浅论董其昌的艺术人生》)
来源:《中华文化画报》2018年06期 陈文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