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印象中,鲁迅先生“横眉冷对千夫指”,与人笔战能把各种人骂得灰溜溜退避三舍了事。他能被谁欺负?还真有。
任何一个人,再强,在家里总会有被“欺”的时候。许广平先生就曾这样对鲁迅说:“因为你是先生,我多少让你些,如果是年龄相仿的对手,我不会这样的。”但“偶然也会例外,那是因为我不加检点地不知什么时候说了话,使他听到不以为然了”。出现这种情况,鲁迅会怎么样呢?“在白天,人事纷繁,和友朋来往,是毫不觉得,但到夜里,两人相对的时候,他就沉默,沉默到要死”,“会半夜里喝许多酒,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更会像野兽的奶汁所喂养大的莱谟斯一样……跑到空地去躺下。”“这些情形,我见过不止一次,我能这个时候把他丢下不理吗?有一次夜饭之后,睡到黑黑的凉台地上,给三四岁的海婴寻到了,也一声不响的并排睡下,我不禁转悲为笑,而他这时倒爬起来了。”“就这样,沉默对沉默,至多不过一天半天,慢慢雨散云消,阳光出来了。”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有说,家无常礼。按这个标准来衡量,这也不能算是严格的欺负。如果真要算,通过许广平的话,倒是鲁迅常常欺负许广平。而许先生欺负鲁迅并不是常常,只是偶一为之,而且是不经意间“不加检点”造成的。但就是这偶一为之,鲁迅先生如果不是气急了,而且还可能是说不过,说不出,何来“沉默”“喝酒”睡到黑黑的地上?但恰恰在这里,倒是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在家庭中性情的一面,即像普通人家的丈夫一样可气又可爱,他不吵,而是用带点自虐的方式,来天真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并以此引起许广平先生的关注与怜爱。
每于此时,许广平先生会轻轻来到鲁迅身边,而鲁迅先生也会爬起来。而爬起来的鲁迅时常会带点自嘲地说:“我这个人脾气真不好。”“我们的感情算好的。”如果这要真算是许广平先生欺负鲁迅先生的话,看来偶一为之,再经过这么一折腾,家里也许还可以平添许多浪漫和温馨的情调。
那么在外边有人敢欺负鲁迅先生吗?有,在鲁迅先生初到北京住在绍兴县馆那几年。面对这些欺负,鲁迅先生常常无可奈何,只能一忍了之,只能在日记里恶恶地比喻一下,出一口夜晚无眠所积压的闷气。
这里有一张鲁迅住在绍兴县馆的移居时间表:1912年3月,南京革命临时政府迁都北京,教育部随之迁到西单南大街旧学部,并于5月6日开始办事。作为教育部佥事的鲁迅也随之北来,5日晚到达北京,第二天迁入绍兴县馆,初住东部藤花馆西屋,11月28日下午迁至藤花馆南向小舍,1916年5月6日又移居县馆西部补树书屋,直到1919年11月21日移到八道湾。
在老家的县馆里,为什么要几次搬家呢?就是被邻居欺负的。看他老人家的日记,9月18日,“夜邻室有闽客大哗。”20日,“夜雨不止。邻室又来闽客,至夜半犹大嗥如野犬,出而叱之,少戢。”10月7日,“晚邻闽又嗥。”老是“嗥”,吵得晚上睡不着,出面告诫,虽然好点,但过后又犯,怎么办,只能“我”走,于是乎搬到南向小舍。没想到这次新搬的,邻居更凶。1914年1月31日,“夜邻室王某处忽来一人,高谈大呼,至鸡鸣不止,为之展转不得眠,眠亦屡醒,因出属发音稍低,而此人遽大漫骂,且以英语杂厕。人类差等之异,盖亦甚矣。后知此人姓吴,居松树胡同,盖非越中人也。”前一个邻居出去劝,还能听一听,这一个不仅不听,反而把自己骂了一顿(从此则日记,可以看出鲁迅日记有后来补充甚至修改的地方)。总不能同他打架吧,君子动口不动手,上一个闽客能比作“野犬”,这一个比他更甚,“人类差等”,看来鲁迅先生在心中已经把他排除出人类的范围,算作非人类了(鲁迅先生的家乡观念很重,这一个非人类要不是越人即自己家乡人才行,自己家乡人没有这等非人)。7月9日,“夜邻居博篡扰睡。”7月29日,“夜邻居大赌博,后又大诤,至黎明诤已散去,始得睡。”非人类们不仅吵,而且赌,骂又骂不过,已经搬过一次了,总不能常常搬吧,而且一个县馆就这么点大,只能忍着吧。终于忍不住了,当然也有了空屋,1916年5月6日,“午后大风。往留黎厂……下午以避喧移入补树书屋住。”“大风”中为“避喧”而急搬,表露出鲁迅先生已经为这个“喧”苦不堪言忍无可忍了。
这是真欺负。前一个邻居如果说是粗野无礼,只是吵,只是嗥,出而叱之还能稍稍降低些声调;后一个简直就是蛮不讲理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秀才遇到不讲理的秀才,看来更可怕。他根本不睬你这一套,还能反过来把你痛骂一顿,甚至能够中外开弓,汉语骂着不过瘾,还要用英语来补充来显示威风。鲁迅先生只好甘拜下风,只好一有机会躲着了事,或者在日记里非常文明地恶比一下、恶评一下找补一点心理的平衡与补偿。
我不知道他们后来知道不知道当年所欺负的是后来大名鼎鼎的鲁迅先生,会不会为当年的行为有所后悔。
鲁迅当年面对这些有理讲不清的角儿,看他日记里的用词,试想一下他老人家那几年天天晚上的心理,后来写阿Q时,阿Q先生被人欺负却又无法只好靠精神胜利法,有没有此时无奈只能靠日记来愤恨表达一句的个体心理体验呢。
来源:《中华读书报》2020-03-18 李传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