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国、近现代,是他的时间定位。
篆刻、书法、大写意,是他的艺术坐标。
苦铁、缶庐、梅知己,是他的自我表达。
篆籀、丹青、花满庭,是他的精神家园。
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吴昌硕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安吉县彰吴村。他一生历经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数朝,再入民国,卒于1927年,终年八十四岁。他一生名号颇多,初名俊、俊卿,中年后署名苍石、昌石、昌硕,别号有缶庐、苦铁、老缶、缶道人、石尊者、破荷亭长、五湖印丐等,七十岁后又署聋公、大聋等。
作为近现代最为重要的书画家、篆刻家之一,吴昌硕是传统与现代交汇点上坐标式的人物。他一生经历了战乱和贫穷,饱经沧桑报国无门。纵然人生无奈,但理想永恒。他终将自己一腔爱国情怀倾注于艺术之中,铸就了诗书画印的不朽篇章。在他看来,“一个人欲自立成家,至少得辛苦半世”。而实际上,他辛苦了一世,直至68岁才华丽转身成为职业艺术家,堪称一部近当代艺术家的励志大片。
吴昌硕的一生,以诗、书、画、印“四绝”蜚声艺坛,名震海内外。他的艺术创作自金石篆刻入手,自述:“予少好篆刻,自少至老,与印不一日离,稍知其源流正变。”早期广泛吸收借鉴战国古玺、汉印、封泥、陶文等古代文字数据,不蹈常规,后期掺加石鼓文的结体和笔意,风格朴茂苍劲。而对《石鼓文》书法的毕生探索,成就了吴昌硕的篆书艺术,并且在临学的过程中能够做到食古出新,形成自我面目,独步一时。
虽说四十岁后方始学画,吴昌硕却用书法的语言刷新了大写意的笔墨,成就了大写意花卉的艺术高峰。他生活的时代正是在传统艺术走向近现代的转折时期,特有的时代精神促生他雅俗兼备的艺术品貌,并以雄强大气的艺术风格一扫在当时艺坛弥漫的疲弱之气。
篆刻之功
1844年,吴昌硕出生的鄣吴村是一个峰峦环抱、竹木葱茏的山村,他在这里度过了童年时光。幼年时的吴昌硕求知欲很旺盛,好学不辍,起初跟随父亲念书,后来去邻村的一个私塾就学,每天翻山越岭来往十多里路,风雪雨霜,从不间断。吴昌硕在十多岁时就喜欢刻印,磨石凑刀,反复不已,再加上父亲的指引,他的技能便日益精进。
在他17岁那年,太平军与清军交战于浙西,人们四处逃亡,吴昌硕也辗转于荒山野谷之中。弟妹先后死于饥荒,他又与家人失散,独自一人在外流浪。靠着做短工过日子,吴昌硕在湖北、安徽等省流亡长达五年之久,直到21岁那年才回到家乡,与老父亲躬耕度日。战乱颠覆了他的生活轨迹,亦使年少的吴昌硕承受人间种种艰辛,锤炼了他坚韧不屈的性格。
农耕之余,吴昌硕酷爱读书,他常千方百计去找更多的书来读。有时为了借一部书,来回行数十里路,也不以为苦。他借到书后,就废寝忘食,精心研读,阅读中还做笔记,有时甚至把整部整卷的书抄录下来反复研读,遇到疑难,必请教师友,直到把问题弄清楚才罢手。在父亲的寄望下,22岁的吴昌硕参加了一次科举考试,中了秀才。但当时清末世风日薄,他又厌倦“八股文”,于是就绝意科举,不再赴考,专研金石篆刻。这一年,吴昌硕之父率全家迁往安吉城内,租借小楼居住,名为“篆云楼”。其中,吴昌硕将自己读书的屋子命名“朴巢”,也就是后来那方浙派风格较重的“朴巢”印的来历。之后,吴昌硕开始拜施旭臣为师研习诗文和书法,兼修篆刻、金石之学。
吴昌硕刻白芙蓉石闵尔昌自用螭钮印
在苏州,吴昌硕结识了当时知名的书法家杨藐翁,向他请教书法和辞章。由于待人以诚,求知若渴,各地艺术名流都很乐意与他交往,其中尤以任伯年、张子祥、胡公寿、蒲作英、陆廉夫、施旭臣、诸贞壮、沈石友等人与他交谊尤笃,相互切磋。同时他又从知名收藏家郑盦、吴平斋、吴愙斋等人处看到不少历代彝器文物和名人书画真迹,临摹欣赏,摘录考据,经年累月,孜孜不倦,既扩大了视野,又开拓了胸襟,提高了学术修养。
此时,吴昌硕正式从事金石治印,初师浙派,后又融合浙皖两派之长,参以邓(顽伯)、吴(让之)、赵(撝叔)诸家,而归其本于秦汉,发扬秦汉人“胆敢独造”的精神,深得纯朴浑厚之趣。吴昌硕机敏地发现那些出于闾夫鄙隶之手的古代砖瓦、陶文、两汉封泥,文字古拙,气格壮伟,意味淳厚,是一块前人尚未触及、开垦的沃土。而这些,对性格似野鹤般疏阔,自谦为来自田间一耕夫的吴昌硕而言,寻找到了心、物之间最为重要的契合点。经过烧制的砖瓦与抑印的封泥,再经入土,年久生变,在人工妙手和自然风化的有机结合下,包含有最质朴、最自然、最本质的天人合一的艺术元素,使线条产生了虚实、轻重、粗细、正欹乃至古苍中见朦胧等多个层次的奇幻变化,这种斑驳溟濛、浑朴高古的气质和美感,也是千年印坛上所未曾有过的。
吴昌硕为了获得这一新奇、理想的新格,刻印先采用深挖线条,或巧饰印面,施展了其独创的“做印”技巧。他运用刻凿、敲击、摩擦等不拘一格的手法,精心收拾,使作品破而不碎、粗而不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日臻完善。正因吴昌硕抱着“自我作古空群雄”的雄心壮志,最终开创出一种不衫不履、雄浑高古的印风。他一生有《朴巢印存》《苍石斋篆》《齐云馆印谱》《篆云轩印存》《铁函山馆印存》《削觚庐印存》《缶庐印存》等多种印谱传世。
2004年,在西泠印社创建100周年之际,吴昌硕的曾孙吴超将其曾祖生前一方篆而未刻的“吴氏雍穆堂印”印石,作为贺礼,捐献给了西泠印社以永久收藏。
吴昌硕篆而未刻之印
据吴超当时所言:担心这方半成品印日后传到子孙手中,子孙不懂印事,若将印上字迹洗掉,则就毁了这件宝物。吴家后人这种妥善的做法,一时传为佳话。
书画之艺
吴昌硕的篆书艺术与《石鼓》文字密不可分,他将毕生精力尽瘁于此。石鼓文对中国书法的影响不可估量,唐宋以来,大凡擅长篆书的书家,无不崇尚石鼓文书体。吴昌硕自33岁开始临写石鼓文,他曾在临石鼓文帖后跋语曰:“予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然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唯其中古茂雄秀气息,未能窥一二。”他写《石鼓》常参以草书笔法,不硁硁于形似,而凝炼遒劲,气度恢宏,每能自出新意,而人寻味。所作隶、行、独草,也多以篆籀笔法出之,别具一种古茂流利的风格。
吴昌硕石鼓文七言联乙丑(1925)年作
吴昌硕《篆书涉翰执艺五言联》 147.5×31.5cm×2 1921年作西泠印社藏
后来,他开始以作篆籀的笔法绘画。吴昌硕自言“三十岁学诗,五十岁始学画”,学画缘于一个伯乐,他就是任伯年。1883年,经高邕介绍,吴昌硕赴津沽在上海候轮船期间,与任伯年一见如故,自此密切交往。推断吴昌硕正式学画的年份,应该是在1887年的初冬。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任伯年让他随意在纸上画几笔后,随即点化他:“子工书,不妨以篆籀写花,草书作干,变化贯通,不难得其奥诀也。”任伯年的认可和指引,对吴昌硕日后在画坛的崛起,有着重要的助推作用。
吴昌硕《花卉四屏》
1903年,吴昌硕订立了生平中第一份正式的书画润格,这预示着他从篆刻和书法家转向职业书画家。而从其传世的最早画作《梅枝图》(1888年作),任伯年为该作补茗壶茶具。再如另一幅《牡丹水仙图》,前置水仙,后倚牡丹,古雅而简逸,图中古缶牡丹临于任的《拓缶牡丹图》。由此可见,吴昌硕学画之初,其画风深受任的影响。他正是将“金石”的书笔,融入了画笔中,这使得他画中的题材,皆呈现出雄厚浑拙、苍劲古朴等韵味。而从整体上看他的画作,松竹藤蔓,花卉蔬果,有形有气象;从落笔结构来看,用笔的一点一线,无不出自其书法功力,就像他本人所说:“书画篆刻,供一炉冶。”
清吴昌硕《牡丹水仙图》纸本设色125×53cm 1920年作匡时2014春拍成交价253万元
吴昌硕的绘画创作在迎合市场通俗化趣味的同时,又竭力在通俗化中注入文化气息,格调清新高雅。他重视自己作品风格的独特与创新,他的绘画以“苦铁画气不画形”“不似之似聊象形”为宗旨,以篆法入画,力求“强抱篆隶作狂草”,极力发挥书法“写”的表现性。
清吴昌硕《无量寿佛》纸本设色136×38 cm甲子(1924年)作嘉德2013秋拍成交价218万元
清吴昌硕《山居图》纸本水墨165×54 cm丙辰(1916年)作嘉德2012秋拍成交价241.5万元
吴昌硕出生的鄣吴村,村外十里处有一小溪名“梅溪”,因两岸遍植梅花而得名。吴昌硕小时常借钓鱼为名,步行十里到这里赏梅,与梅花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每当梅花盛开时,他总要去苏州邓尉、杭州孤山、塘栖超山等赏梅胜地探梅、画梅。为了临摹方便,他还在自家地里种了几十株梅花,名“芜园”。有一年大雪,临家的瓜棚被压垮了,殃及到芜园,将一枝初绽的梅花压折了。吴昌硕很是惋惜,先是用绳绑扎救治,看看不行,又将其收入到瓦缶中供养。后来,还特意画了一幅梅花长卷,题以长句,记述了当时的痛惜之情。
清吴昌硕《红绿梅花》 119.5×41cm辛酉(1921年)作嘉德2011春拍成交价276万元
清吴昌硕《大寿图》纸本设色148.5×80.5 cm丙辰(1916年)作嘉德2013春拍成交价644万元
此外,荷花、水仙、松柏也是吴昌硕绘画的题材,菜蔬果品如竹笋、青菜、葫芦、南瓜、桃子、枇杷、石榴等也一一入画,极富生活气息。吴昌硕的作品,画起大落,善于留白,或对角欹斜,气象峥嵘,构图块面体积感极强。在他的画作中,石头、题跋、印章、花卉顾盼生辉,有机和谐,用墨用笔浓淡干湿,轻重缓急,挥洒自如。
清吴昌硕《天竺图》纸本设色133×52.5 cm己酉(1909年)作嘉德2014秋拍成交价264.5万元
苦铁之力
吴昌硕毕生从事艺术研究和创作,专心致志,数十年如一日。晚年的吴昌硕反而比先前更加谦虚。他时常对人说:“我学画太迟,根柢不深,天资也不高,仅仅做到多看、多画而已。”他自谦地把所作的画比作“健药”,又说:“学画未精书更劣,似雪苔纸拼涂鸦。”
直到七八十岁的高年,他还以读书、刻印、写字、绘画和吟诗作为日课,乐之不疲。诚如他自己在一首题画诗中所描述:东涂西抹鬓成丝,深夜挑灯读《楚辞》;风叶雨花随意写,申江潮满月明时。古人常用“铁砚磨穿”这句话来形容一个人为学的勤奋,吴昌硕在晚年时,确实曾把友人赵石农所赠一个虞山砂石制成的砚池磨穿一个小孔。
齐白石一生都在模仿吴昌硕,无论是草虫还是花卉,齐白石都在临摹吴昌硕的笔法。在《白石诗草》中,齐白石还写道:“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甚至又有“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之语。
60岁时,由于吴昌硕身上的文人的节气,让他实在无法逢迎长官、鞭挞百姓,他曾一度被举为江苏安东的县令,但只任职一个月,便毅然辞去。辞官后的吴昌硕生活一度拮据,于是他开始自定润格,正式退隐艺林,开始他卖艺谋生的人生旅途。有人说,吴昌硕自己就像一个“缶”,肚子很大,能容纳下很多东西,能够把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髓,兼容并蓄吸收下来。他对作画虽着重创新,但也不反对模仿,不过他认为取法要高。然后遗貌取神,加以创造革新。
1913年重阳节,在杭州西湖“西泠印社”印社成立,各地金石学者公推吴昌硕为社长。当时他为印社撰联云:“印讵无源?读书坐风雨晦明,数布衣曾开浙派。社何敢长?识字仅鼎彝瓴甓,一耕夫来自田间。”这正是他一贯冲淡谦虚的襟怀。日本书画界称赞吴昌硕为唐之后第一人,对他极为推崇,日本艺人朝仓文夫为吴昌硕铸的一座铜像也由他移赠给印社。
清吴昌硕《多子多寿》设色绫本133×39.5 cm壬子(1912年)作嘉德2012春拍成交价517.5万元
清朝到了末日后,动荡的乱世,吴昌硕举家迁往上海,在人生的最后十五年,一方面忧时忧民之心达到极点,另一方面他的文艺创作到了顶峰,在上海名声大振。越到晚年,他的心态、意绪越平和通达,洒脱达观。身为海上书画领袖,他晚年喜自嘲,刻意和其身份地位形成大反差。在友人画的花果册页上,他题曰:“特健药而已,奚画为?”把画当成是防病养身的“健药”,与其说是对画和画艺的调侃,不如说是对自我画家身份的故意颠覆。
潘天寿在《回忆吴昌硕先生》中说:“先生和易近人,喜谐语。”齐白石曾作诗道:“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将吴昌硕的名字与徐渭、朱耷并列,其敬慕之忱溢于言表。
世人评说吴昌硕
齐白石:
在《白石诗草》中,齐白石还写道: “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甚至又有“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之语。
梅墨生:
“吴昌硕的艺术,是传统文人文化与海上新兴市民文化的结合,他是继陈淳、 徐渭、八大、石涛、扬州八怪、赵之谦之后最重要的写意花卉画家。”
傅雷:
“枯藤老树,吴昌硕、齐白石以至扬州八怪等等所用的强劲的线条,不过是无数种线条中之一种,而且还不是怎么高级的。”
吴昌硕语录
1.学我,不能全像我。化我者生,破我者进,似我者死。
2.今人但奢摹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
3.嗟予学术百无就,古人时效他山攻。蚍蜉岂敢撼大树?要知道艺无终穷。
4.读书破万卷,道行志不二。
5.老学师何补,英年悟最宜。
6.小技拾人者则易。创作者则难。欲自立成家,至少辛苦半世,拾者只多半年,可得皮毛也。
7.十指参成香色味,一拳打破古来今。
8.画之所贵贵存我,若风遇萧鱼脱筌。
9.或拟温日观,应之曰否否, 画当出已意,摹仿堕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
齐白石一生都在模仿吴昌硕,无论是草虫还是花卉,齐白石都在临摹吴昌硕的笔法。在《白石诗草》中,齐白石还写道:“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纵横涂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
来源:《艺术品鉴》2021年第01期 苍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