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制“三丈三”巨宣图。李晓红
2015年,由中国宣纸股份有限公司制作的“三丈三”巨宣,2016年获吉尼斯世界纪录。
宣纸是中国传统手工纸的杰出代表,始于唐代,产于泾县,质地精细、纹理清晰、绵韧而坚、百折不损,有“轻似蝉翼白如雪,抖似细绸不闻声”之誉;光而不滑、吸水润墨,宜书宜画、不腐不蠹,有“纸寿千年”“纸中之王”“国之瑰宝”之称。最早记载“宣纸”的文献是唐代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因唐代的安徽省泾县属宣州府管辖,宣纸因此而名。
宣纸采用泾县及周边地区的青檀皮和沙田稻草为原料,在泾县的自然环境、水质、气候条件下,分别进行反复的浸泡、清洗、蒸煮、腌沤等工序,通过日晒雨淋的自然漂白后,按不同比例混合,经过捞纸、晒纸、剪纸等工序完成。在历时2年100多道工序下锻造出的宣纸因具有独特的润墨性、抗虫性、耐久性、稳定性强而备受古今中外人士的喜爱,因此,宣纸成为泾县乃至安徽的一张著名名片,人们一提到安徽泾县就自然联想到宣纸。2002年,宣纸被列为国家原产地域(后改为地理标志)保护产品;2006年,宣纸制作技艺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2009年,宣纸传统制作技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成为中国文房四宝行业中唯一进入的非遗项目。
宣纸:“偷”不走的秘密
1877年,受英国人控制的芜湖海关,指派情报人员白恩,到安徽泾县打探宣纸的制作机密。白恩将自己所见到的配料方法和造纸流程,呈报给总税务司赫德,并写入关务报告。自此,百余年来,对宣纸加工技艺的窥探,从未停止过。
而外人窥探的结果,也正如你能想到的那样—宣纸,是偷不走的“秘密”。时至今日,宣纸工艺流程早已经不是“秘密”了。1949年后,国家为扩大宣纸产量,鼓励云南、浙江、江西等地的手工纸制作者,到泾县学徒,泾县宣纸艺人遂将关键技术倾囊而授。几十年后,各地手工纸常冠以“宣纸”的名头向外营销。但真正懂纸的行家,若要购买正宗宣纸,依然会选择去安徽泾县。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泾县之外,无宣纸。
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宣纸只能在泾县一地生产呢?
此物只在此山中
泾县地处皖南山区,全县地貌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二起一伏”——“二起”,指东西两部的山地丘陵,“一伏”则是中部的河谷平原。“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多山少田,古来便是皖南人筚路蓝缕的困顿所在,而泾县的群山漫野,却孕育着宣纸制造最关键的两个要素—青檀树和沙田稻草。
青檀,一种我国特有的石灰质指示性落叶乔木,在长城以南的19个省份都有生长。但绝大部分地区的青檀树,树皮都不能用来制作宣纸。唯有种植在气候温润的喀斯特中高丘陵上的青檀树,符合表皮纤维细密规整、成浆率高等必备条件。巧的是,泾县140余座大小山峰,恰恰多为喀斯特中高丘陵。而境内东西丘陵之间的河谷平原,又为制作宣纸的青檀树皮,提供了必不可缺的搭档—沙田稻草。这种在水源充沛、含沙量高的水田里种植的水稻茎秆,具有成浆率高、纤维规整度高、不易腐烂、且易于提炼白度的造纸优势。
可能有人会问,同属皖南山区,泾县与周边县市的物产,真的存在绝对的差异吗?倒也未必。实际操作中,宣纸原材料的选择,其实并不囿于泾县境内,而是覆盖了周边相邻的一些地区。比如旌德、宣州的沙田稻草,石台、青阳、贵池的青檀皮。不过,这些原料是分三六九等的。像旌德的稻草和贵池的青檀皮就属于优等,而距泾县不远的“铜都”铜陵,连当地出产的青檀皮都自带有色金属,故而行业内有“不要铜陵皮”的说法。
“纸之制造,首在于料。”看似平常的稻草和青檀树皮,竟为宣纸工艺的“外迁”,种下了第一道屏障。
无法复制的工艺“战线”
制宣无法外传,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工艺“战线”拉得太长。从树皮稻草,变成可以出售的宣纸,要过108道关。许多步骤必须仰赖泾县特有的水土、气候条件,在择地的同时,兼顾择时。
每年农历霜降到次年惊蛰,是青檀皮的收获季节。这时,青檀已停止生长,汁液内敛,表皮最“厚”。农户将长了三年的青檀枝条砍下来,这每三年一次的砍枝,使得泾县的青檀树各个低矮粗壮。而稻草的收集则在秋收后完成,斩去草头、草桩,扒掉枯叶,只留纯粹的茎秆。
上滩晾晒原料。李晓红
加工青檀皮和沙田稻草,需要经过数月的腌沤、蒸煮和清洗,对水的需求量很大。但泾县人从不担心这一点,因为此地溪壑纵横,竟有146条大小河流可保驾护航。泾县的水基本都是山涧源头水,水质纯净,无沉淀物,金属元素含量少。这对需要反复清洗原料的宣纸加工来说,无疑是天赐的资本。
而水边即是山。洗过的皮料和草料,要挑到山上平铺晒干。泾县人称这种山坡晒场为“晒滩”。远远望去,就像是被贴上了一块块黄白相间的“膏药”。
出锅选料。李晓红
晒滩是很有讲究的,山坡需背风向阳,倾斜度在30°到60°之间,清除掉表面的植被后,再用大小不一的山石铺垫。之所以要强调“大小不一”,是为了形成凹凸和空隙。泾县雨量充沛,气候温和,少有久晴久雨的情况。就算下雨,雨水也会沿着毛血细管一样的缝隙,迅速流走,避免皮料草料因长期水泡而腐烂;如遇大风,凹凸的石块则会将原料迅速“勾住”,减少损失。而当天气晴朗时,山体中蕴藏的水分,又会在夜晚,从石块缝隙渗入被晒干的原料,为第二天的晾晒适度补水。
原料第一次上山时,大多是黑黄色的,等晒到颜色发白,就会被挑运下山,再次经历渍灰、腌沤、蒸煮、清洗、晾晒的过程。如此反复三次,耗时一年,青檀皮与稻草终于在阳光雨露中实现了艰难的蜕变,升级为合格的“燎皮”“燎草”。
这个步骤,利用的是大气中臭氧氧化作用的原理,使木素、色素氧化或降解成可溶物,而原料自身的淀粉、蛋白质等有机含量,则在反复锤炼中消失殆尽,只剩下纯粹的皮、草纤维料。因此,整个过程就是原料纤维的“提纯”“漂白”过程。
洗皮。李晓红
经过这样的处理,宣纸原料中已经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有机成分,蛀虫不爱吃,也就延长了纸张的寿命。人们常说宣纸“纸寿千年”,久藏不坏。而“长寿之谜”的答案,就藏在这看似原始的露天晒场里。外人想照搬照抄,也无济于事。
制浆,内有乾坤
无论是古法还是现代工艺,造纸原料纤维提纯后,需经过打浆处理,把纤维束打散,以提高纤维的柔软度和可塑性。现代造纸制浆设备是一组机械,而宣纸的制浆,每一道工序只需借助简单的自制设备与器具,就可完成。
首先用到的是传统的平板木碓。已经成为“燎皮”的青檀皮,需要再一次蒸煮、清洗,才能像一根根水煮面条一样柔软。工人剔除掉皮中的杂质后,便将它们放在木碓上舂打,以分散皮料中的纤维束,使每一根纤维都能独立并开叉,再重新组合成“皮饼”。由于青檀皮纤维比较长,在后期制作中,又会出现自然卷曲的现象,不仅影响纸张的美观,还会降低使用效果。因此,舂打过后,操作工会把一块块“皮饼”摞在一起,骑在“皮饼”堆上,用一把长长的铡刀斜切下去。这道工序叫做“切皮”。
蒸煮、清洗、舂打、切割,这些动作看起来平常无奇,但煮到什么程度?该打多少下?切多宽合适?这里面的学问,都是泾县宣纸匠人几百年经验累积的结晶。
青檀皮和稻草最终会走向“联姻”。皮为纸的骨干,草为纸的肌肉。皮多则纸坚韧,称“净皮”;草多则纸柔软,称“棉料”。一般来说,绘画用特种净皮,写书法则用棉料。宣纸工人会根据纸张品种的不同,完成不同比例的搭配、混合。
在混浆现场,四个打浆工人分别站在水池四边,一人持一棍,唱着劳动号子,搅拌池中的皮料与草料浆。池内浪花飞溅,皮料与草料纤维,在旋转跳跃中完成了长短交织、纠缠扣结的“合体”,这将大大提高宣纸的强度。实验证明,在漫长岁月的干湿变化中,宣纸纤维会反复发生润胀和干缩,但因为纸张内部特殊的结构,纤维之间的结合点,每次增加的会比破坏的要多一些,耐折度竟能“与日俱增”。
读不懂的口诀
怎么才能让游离的纸浆聚合成一张纸?这考验的是捞纸师傅的手艺。表面上看,师傅们只需抬起一个长方形的框子(抄纸器),在纸槽里,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再一提,一揭,一张纸就成了。貌似简单随意,却是宣纸制作中最难的工种。因为纸的厚薄、大小、纹理都取决于此,一旦成型,无从更改。
摊晒。李晓红
剥皮。李晓红
除了制作八尺(宣纸规格,目前最大的为三丈三)以上的纸张外,小幅面的宣纸,都由两人配合,完成捞纸。主角叫掌帘,配角叫抬帘。二人分立于纸槽两头,在抄纸器,也就是帘床上,铺上一张由苦竹丝编织成的纸帘,用“帘尺”夹紧纸帘两端。捞纸时,先从一侧下水,待水自反方向漫过整个纸帘后,再从上水处倒出。水倒净了,再由另一侧下水。如此左右往返,一张湿润的宣纸便有了雏形。
整个过程前后持续十几秒,掌帘、抬帘二人动作须整齐划一,严格按照技术口诀操作—“抬帘的要活,掌帘的要稳”“头遍水靠边,二遍水破心”“头遍水要响,二遍水要平”“梢手要松,额手要紧”“梢手牵浪,额手掌盘”……外人看来,这些行话如同晦涩难懂的天书,就连刚入门的新手,只靠背熟,恐怕也不得要领。捞纸的规范动作,很难用准确而通俗的语言来一一解释,师傅们必须跟着有经验的前辈,手把手试练。从生到熟,再到成为捞出每张纸误差不超过1克的行家,考验的是一个人的灵活性、领悟力和日复一日的耐心与坚守。
捞制常规宣纸。李晓红
帘床出水后,将由掌帘师傅提走,把吸附于纸帘上的湿纸页“反扣”在之前捞出的纸堆上,再一个漂亮的转身,将纸帘传回给抬帘工。掌帘放纸的间歇,抬帘也不能闲着。他得拨动一边的计数器,记录湿纸张数,并不时根据掌帘的要求,向纸槽内加入一种叫“纸药”的东西。
纸药,其实是一种植物黏液,也有人叫它“滑液”“滑水”“油水”“树糊”……这种造纸“添加剂”出现的时代颇早。宋代人周密在《癸辛杂识》中已经总结了纸药的神奇之处:“凡撩纸,必用黄蜀葵梗叶新捣,方可以撩,无则占粘不可以揭。如无黄葵,则用杨桃藤、槿叶、野蒲萄皆可,但取其不粘也。”
做宣纸用的纸药,正是杨桃藤,即猕猴桃藤。经验表明,一两年生的杨桃藤杆中,含有丰富的髓汁,把它混在纸浆里,有助于纤维分散、悬浮,使纸张厚薄均匀,并可作为阻滤剂,使水在抄纸时不至过滤太快,而纤维在纸帘上停留的时间也能稍长一些,达到控制纸张厚薄的效果。
至于周密所说的“无则占粘不可以揭”,在泾县宣纸行当流传着一个故事。那是在纸药出现以前,宣纸工每捞出一张湿纸,就必须立即烘干,根本不能跟前次捞出的纸摞放在一起,否则便会粘连成块。这样做既费工又费力,却别无他法。某日,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出现在纸槽边,一边搭讪,一边将手中拐杖伸进纸槽搅拌。正在抄捞的纸,竟立马光洁匀称起来,几张湿纸叠成一堆,也能被轻易揭开。众人欢呼雀跃,老者却不知所终,只留拐杖还在原地。于是,人们便拿着拐杖,到山上寻找同等材料,最终发现了与之类似的猕猴桃藤。
自此,泾县宣纸业就开始使用猕猴桃藤做纸药。而那位指点迷津的老人,则被大家认定是蔡伦转世。之后很多年,但凡纸厂要新制超大规格的手工纸,老板就会带着所有纸工,在蔡伦神像前烧香拜祭,而后再开槽捞纸。
湿宣纸被一张张堆叠成帖,借用画家吴冠中先生的比喻,它们就像“一筐筐白色的糕,也像一箱箱大块的豆腐”。接下来,这块“豆腐”便会移步晒纸车间。
只见操作工用左手中指对准纸帖上方的一角,戳了下去,一张湿纸便开始了“脱离母体”的旅程。继而,他左手一捏,右手里的松毛丝刷子一托,再拧身转体,便将一张半透明的湿纸,贴到了背后的“火墙”上。火墙是中空的,内部烧火。操作工用刷子上下一挥,左右一抹,再无需其他动作,这张纸的边边角角就已服服贴贴地粘在了火墙上。宣纸的平整度靠的就是这几刷子。很早以前,“有两把刷子”便是泾县人夸赞对方有能耐的说法,不知何时,此说流布全国,但谁能想到,它竟然是从做宣纸的晒纸师傅那儿来的呢?
还是吴冠中先生形容的最精妙,宣纸“在挥发着蒸汽的云雾中,显现出洁白平坦的真容”。烤干、检验、裁切、上市,似有某种难以抗拒的魔力,“诱惑画家和书法家们,将大量乌黑的浓墨泼上去,挥毫、奔驰……”宣纸的秘密,说得清吗?
巨宣提帘。李晓红
检验染色宣纸。李晓红
作者简介:李晓红,中国摄影家协会理事、中国摄影家协会艺术专业委员会委员、安徽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担任中国金像奖,全国、省各类影赛评委。另有470余幅作品在国展、国际展览和各类摄影大赛中获奖。
来源:《中国摄影》2021年第02期 李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