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来,时断时续地,总有些关于陆小曼的文字见诸报端,粗略估算下来,有关她的传记、诗文、影像与绘画方面的书籍也出版了不下十种———在新世纪的今天,人们愿意以更为客观的心态面对这个一直活在责备声中的女人,她的许多被忽略的生命状态有了更多呈现的机会。
但这种关注热情有时却又使得研究本身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即在强调陆小曼的才华和能力的同时忽略了她性格中的致命弱点,在同情陆小曼的无辜与无奈时淡化了她在徐志摩之死中所担负的不可推卸的责任。
无论如何,一个个体生命的悲剧总与他的某些生命缺失或生命漏洞存在因果关系。在面对陆小曼的时候,我无数次生发出那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与无奈:如果她收敛一下自己的散漫,如果她的意志力再强一点,如果她能回顾自己来之不易的爱情……哪怕只是稍许的自律与节制,悲剧也许都不至于这么一发而不可收拾。
用什么形容陆小曼好呢?她就是温室里一株未经风雨的树,享受惯了充足的阳光、水、养分,娇艳美丽但柔软无骨,要有强大的依靠或许可以生长灿烂,而当这个依靠出现危机,她的生命就会出现问题。王庚在危机出现的边缘被推出了陆小曼的生活,徐志摩用尽了体力、心力,一面为她创造着支撑力,一面想要将她自己扶将起来,但都以失败而告终;翁瑞午也是资财散尽,穷愁潦倒,无法给陆小曼,也无法给自己一个顺畅的生命空间。这其间,徐志摩的死亡固然是最强有力的一个警醒,但旧有的生命惯性已然带来了许多负面的累积,陆小曼想要独立、直立、生长,已经变得异常的艰难了。
徐志摩曾经坚信:“爱的成功,就是生命的成功。”①但综合陆小曼的一生而言,虽然一度获得了爱的成功,她的生命却不能不说是失败的。
没有方向的人生
有夫之妇陆小曼与徐志摩相恋之后,舆论一片哗然。考虑到彼此面临的社会与家庭的压力,两人决定暂时分开一段时间。1925年3月徐志摩赴欧洲,临行之前他在给陆小曼的信中写道:“我这回去是补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我决不枉费我的光阴与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应走的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志摩日记1925年3月4日)——徐志摩在自勉的同时也在勉励陆小曼,他其实已经准确地道出了陆小曼存在的问题:她的生命状态散漫、放松,随意飘荡,没有目标和方向感。
与徐志摩相遇之时,22岁的陆小曼已是北京城的社交名媛,被胡适称为“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这道风景之所以能够在京城华丽绽放,有赖于她先天条件的丰厚与充足。
陆小曼祖籍常州,生于上海,生日据说是观音日(农历九月十九日),人又生得端庄美丽,人称“小观音”。他的父亲陆定为晚清举人,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是日本著名首相伊藤博文的弟子。国民党南京政府成立后,陆定经同乡推荐在度支部(财政部)供职,历任司长、参事、赋税司长等二十余年。母亲吴曼华亦出身世家,解诗词音律、擅工笔国画,算得上多才多艺的一个女性。可以说,无论是从物质的角度,还是文化的角度,陆小曼所接受的滋养都是优厚的。
更为重要的一个事实是,陆定夫妇先后生育了九个儿女,均不幸早夭,只有排行第五的陆小曼幸存下来,父母对她的宠爱与纵容之情可想而知。像任何一个望子成龙的家庭一样,陆定夫妇必定也尽其所能,为这个美丽、聪明的女儿设计并提供着最好的教育:六岁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小学,13岁入法国人办的圣心学堂。圣心学堂是一座典型的贵族学校,收费颇高,入读的多半是在京的外国青少年,少数中国学生也都来自于军政界部长级家庭。
虽然查找不到少女陆小曼修习舞蹈、绘画、戏曲的确切资料(大致时间、进度与水平、师从何人),但是,圣心学堂五年左右的时光必定是陆小曼在社交界渐渐崭露头角的最为重要的铺垫与准备。其间陆小曼英、法文水平渐趋娴熟,再加上天生的美貌及聪敏伶俐的性格,她获得了一些别人无法获得的外交机会。有一次外交总长顾维钧要圣心学堂推荐一名聪明漂亮、精通英语和法语的年轻姑娘去外交部参加接待外国使节的工作,陆小曼自然就成为当之无愧的人选。据说顾维钧对陆小曼的表现非常满意,曾当着其父陆定的面对朋友说:“陆建三的面孔一点也不聪明,可是他女儿陆小曼小姐却那样漂亮、聪明。”②
在嫁给王庚之前,陆小曼已是名满京城的“绝世佳人”,传说外交部的舞会上如果没有陆小曼的身影,则“阖座为之不欢,中外男宾,固然为之倾倒,就是中外女宾,好像看了她也目眩神迷,欲与一言以为快。而她的举措既得体,发言又温柔,仪态万方,无与伦比。”③
陆小曼的“魔力”由此可见一斑。在时人的回忆文字里我们可以发现,陆小曼的美不是那种光芒四射、咄咄逼人的美,而自有一种清雅灵秀、超然飘逸的韵致,作为交际界的领袖人物,她与上海的唐瑛一度被称为“南唐北陆”,陈定山曾以“玫瑰”“幽兰”形容二者的区别。拥有如此骄人的家庭背景和个人资质,陆小曼自然成为许多人爱慕、追求的对象。陆定夫妇对未来的女婿也自有他们的苛刻与挑剔,直到王庚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王庚长陆小曼七岁,江苏无锡人,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官费赴美留学,先入普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后转入美国著名的西点军校读军事,与美国名将艾森豪威尔是同学,1918年以优异成绩毕业回国,供职于陆军部,后升为陆军上校。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俊才自然被陆小曼父母看成了女婿的最佳人选,所以在王庚提亲后一个月,陆家就出全资为二人举办了婚礼,其规模与盛况一时成为京城的谈资。
到此为止,陆小曼的生命背景都被一些华丽的色彩点缀着:优厚的物质条件,父母的宠爱,良好的教育,天生的美貌,英武有为的夫婿,令人艳羡的婚礼……这样一个女人,一个生命华丽绚烂的女人,她的人生抉择又是多么的危险啊!要么充分利用现有的条件,努力修习并提升自己的境界,主动选择、描绘自己的未来(就像林徽因、凌叔华一样);要么在混混沌沌中享受固有的丰足,任意挥洒,顺应被动,不求目标和方向,简单、浮华、快乐下去,陆小曼不幸选择了后者。
与王庚婚后的至少半年时间里,陆小曼的生活状态没有什么改变:环境仍是原来的环境(北平),经济支撑仍像原来一样强大,她仍可因循一直以来的生活状态:跳舞、票戏、交际;半年之后,王庚与陆小曼的不和谐开始出现。婚后第二年王庚调任哈尔滨警察局局长,陆小曼被迫跟随,但很快以生活不适为借口回到北京娘家。一直以来,在二人的冲突问题上,我们习惯于将原因归结为王庚的过于“刻板”,这个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的高材生常常被误解为一个性格粗暴、墨守成规的军人,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后来对朋友(包括徐志摩)、对妻子(陆小曼)的态度,以及关于离婚问题的处理都向我们证实着这个有着哲学修习背景军人的不同凡俗,那种优雅风度在某种层面倒与徐志摩、金岳霖、梁思成这个圈子中的人有着相似之处。陆小曼则缺少一些这样的修炼,所以两人的冲突更在于王庚对陆小曼放纵生活的不满和制止,只是他的制止方式有时可能不像徐志摩那样温和而已。陆小曼的侄女陆宗麟回忆说,有一次王庚不准陆小曼跟上海的交际花们一起出去跳舞,结果陆小曼还是在她们的玩笑激将中跑了出去,被王庚撞个正着,王庚大声责骂:你是不是人?说定了话不算数!④
多年以后,一个曾与王庚共事的人回忆道,王庚离婚多年仍不肯续弦,当热心朋友为他介绍对象时,他总是黯然背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古诗表示拒绝。后经朋友不断劝说,才和一个比他小30岁的广东女孩结了婚,育有一子。他曾对同事这样评价与陆小曼的感情:“真正的爱情应以利他为目的,只讲无私奉献,不求索取。既爱其人,便应以对方的幸福为幸福。……我是爱陆小曼的,既然她认为跟我分开后会获得更充分的幸福,我又何乐而不为?又何必对此耿耿于心呢?”⑤王庚的气度由此可见一斑。
总之,在陆小曼与王庚三年的婚姻现实中,将裂隙出现的原因仅仅归结于王庚性情的刻板与急躁是不公平的。对于一个新组织的二人世界而言,和谐的生活节奏与相通的生活理念是促其稳固的不可缺少的条件,陆小曼散漫、任性、不加收束的生命状态显然成为这场婚姻的致命杀手。
这种漫无目的飘摇与纵情给陆小曼带来的并不是纯然的快乐,空虚、寂寞、无聊也仍然袭击着陆小曼,只是她不具备自我审视、反省与改变的能力而已。徐志摩的闯入忽然给了她换种角度看自己的可能,使她不假思索、随心所欲的生活发生了一些改变,她在日记中说:“在认识你之前,我的思想,我的观念,也同她们一样,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样的预备就此糊里糊涂的一天天往下过,不问什么快乐什么痛苦,就此埋没了本性过它一辈子完事的;自从见着你,我才像乌云见了青天……”(小曼日记1925年3月22日)陆小曼必定也向徐志摩表示了对现有生活状态的不满和告别意向,所以,1925年徐志摩启程之前写信给陆说:“我不愿意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的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whims(想怎样就怎样),再不能管闲事……”(志摩日记1925年3月10日)
徐志摩试图给陆小曼漫无目的的生活指出一些方向——以爱情作为动力;陆小曼也的确作过一些调整和改变的努力,她终于在徐志摩的鼓励下与他奔赴一场惊天动地的恋爱,但她不知道,悲剧正在前方等待,徐志摩设想的理想生命境界对她却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向不可能挑战……”
徐志摩一生爱恋的女人有两个:一个是林徽因,一个是陆小曼。民国初年整体上较为黯淡的女性群体中,这两个女人自然显得明艳无比,她们谈吐潇洒、行为率真、美貌与才华兼具。从徐志摩的选择与情感倾向来看,他首先关注的必定是女性的美丽形貌以及形貌所意味着的想象内涵,在这个意义上说,凌叔华可以是他最好的朋友,但不是他最爱的恋人;同样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徐志摩会在短暂的时间内被亮丽的外表所迷惑,无法理性分析对方内在的真实状态及可能存在的问题。林徽因后来就曾对儿子梁从诫说,徐志摩爱的不是我本人,而是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想象出来的“林徽因”,此话用以形容徐志摩的爱情追求真算得上准确又冷静。
在林徽因那里感情受挫的徐志摩认识陆小曼后,便陷入了一场饱满、热烈、不可自制的恋情。面对徐、陆之恋,朋友们反应不一,但真正赞成的不多。包括梁启超、胡适在内的师长、好友都直接或间接表达过对二人之间差距的忧虑,梁启超更是以那篇绝无仅有的证婚词直白地批评了二人,尤其是陆小曼,想给她“当头一棒”,免得将来“把志摩弄死”,不想后来真的一语成谶。重新梳理徐志摩与陆小曼的这场恋情让我感慨万千:几乎所有的旁观者都清醒地意识到了二人之间的不协调,只有当事人执迷不悟、勇往直前,终至于碰壁惨败。
第一次赴欧洲的徐志摩曾在《翡冷翠日记》中记录下这样的随想:“爱情使人敢于向不可能挑战。”⑥勇气固然可佳,但当他的追求对象本身与他的理想境界相距甚远时,这种“不可能”对于双方都将成为一个沉重的负担。
在相恋之初,徐志摩就曾对陆小曼表达过自己的期待与要求:“我不仅要爱的肉眼认识我的肉身,我要你的灵眼认识我的灵魂。”(志摩日记1925年8月19日),“我只要你的思想与我的合并成一体,绝对的泯缝,那就不易见错了。”(志摩日记1925年8月22日),但这个要求对陆小曼而言实在有些力不从心。陆小曼所接受的基础教育的确超越于一般女性之上,但后续乏力,再加上她本人慵懒散漫、喜欢享乐的本性,所以在素养与境界上与徐志摩有着相当的差距。徐志摩赴欧洲的日子里,凌叔华曾受托去安慰、宽解陆小曼,陆在日记中记录了这样的细节:“S(凌叔华)说当初他们都不大认识我的,以为不是同她们一类的,现在才知道我,咳,也难怪!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很浅薄的女子,本来我同摩相交自知相去太远,但是看他那样的痴心相向,而又受到了初恋的痛苦,我便怎样也不能再使他失望了。”(小曼日记1925年3月17日)可见不仅仅是朋友,就连陆小曼自己也清楚两人间的差距。
我并不怀疑陆小曼对徐志摩的爱恋之情,但二人的爱情品质和内在情怀的确是不对等的。对陆小曼而言,这场意外到来的爱情新鲜、激情、热烈,带有迷人的浪漫气质,是她丰足而华丽的生活中不曾领受过的,她会为它目眩神迷、心旌摇荡,自然也乐意让它冲击一下自己不免流于惯性的生活,说到底,这场爱情不过是陆小曼生活中不期然间得到的另一种华丽的装饰品;但在徐志摩,爱情几乎意味着生命中的一切,就像食物、空气与水一样,缺了它,生命就会渐渐失了光彩,以至最终枯竭。徐志摩一遍遍追问陆小曼:你是否已经考虑清楚?是否了解了爱情的真谛?——“我不怕你厌烦我问你究竟爱我到什么程度?有了我的爱你是否已经自慰得到了生命及生命中的一切?反面说,要没有我的爱,是否你的一生就没了光彩?”(志摩日记1925年8月14日)
显然,陆小曼之于徐志摩的恋情并没有到达这样的深度,在最初的热烈之后,她开始表现出一些松弛与懈怠,徐志摩曾不无失落地在日记中说:“几个月前你最初与我秘密通信时,你那时的诚恳、焦急、需要,怎样抱怨我不给你多写,你要看我的字就比掉在岸上的鱼杨水似的急……”几个月后“分明并不怎么看重我的心声。”(志摩日记1925年8月24日)
在整个徐、陆之恋的过程中,陆小曼一直被徐志摩炽烈的情感燃烧、推动着向前走,家庭与舆论的压力让陆小曼无数次产生了放弃的念头,但徐志摩不断地用果决与勇气支撑着陆小曼:你只要有一个“日本女子一半的痴情与侠气”“快丝总得快刀斩”!“我的孤注就押在你身上了!”“再如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志摩日记1925年3月10日)一面感于诗人爱情的浪漫与热烈,一面不忍他所受的“初恋的痛苦”,“宅心仁厚”的陆小曼终于艰难挣脱了与王庚的婚姻,并与徐志摩一同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后的最初两个月里,一切都像预想中的那样甜蜜:两人同回海宁硖石老家,同吃同游,形影不离,虽有亲戚的吵闹、父母的冷眼、天气的清寒,但爱情的甜蜜冲淡了一切,使得徐志摩一度真有做了“山中神仙”的感觉。但在两人离开海宁赴上海定居之后,这样的幸福感很快便烟消云散。
上海的热闹繁华让习惯了交际的陆小曼如鱼得水,同时,这个城市自然也非常愿意将这个才貌俱佳、拥有许多传说与故事的名媛捧为主角,据说《上海画报》曾先后十次刊登过陆小曼的照片。总之,在与徐志摩五年的婚姻中,陆小曼的身影频繁地出现在上海的饭店、舞场、剧院中,夜生活的丰富使陆小曼的作息规律与生活习惯与徐志摩发生了严重冲突:她的义女何灵琰回忆说,陆小曼每天早晨睡觉,下午六点左右起床,从不吃中饭,是一个以夜为昼的人。
徐志摩渴望的谈诗作画、琴瑟和谐的生活根本无法实现。同时,娇生惯养的陆小曼对于家务料理更是没有概念,虽用着十几个仆人,但家里仍是一团混乱。北上赴京后的徐志摩曾在信中要求陆小曼寄几件衣服给他,没能如愿,估计陆小曼已是无从寻找。徐志摩回信说:“我想到你那乱,我就没有勇气写好信给你。”(志摩书信1931年5月12日)“我家真算糊涂,我的衣服一共能有几件?”(志摩书信1931年6月16日)
除去这种混乱而不合拍的生活节奏之外,对两人的感情构成最致命威胁的自然还是经济因素。陆小曼一贯养尊处优,对金钱全无概念,与徐志摩结婚后,徐父申如因不喜欢这个儿媳,基本断了对他们的经济资助,陆小曼一如既往地奢侈消费,再加上后来又吸食鸦片成瘾,徐志摩只有疲于奔命,想方设法,勉力维持着家庭运转。他兼课、出书、办杂志,但一介文人的经济收益毕竟有限;后来又试图做房产交易的中介人,1928年赴欧途中还尝试过倒卖文物,真是可怜、可叹!徐志摩将所有的收入几乎分文不剩地汇给了陆小曼,以至于每次回沪都要为路费而发愁,要么借钱,要么搭乘免费机车,而借钱,尤其是不止一次借钱对徐志摩而言实在有伤自尊,他的选择只有后者,朋友们也尽可能帮他留意着免费回沪的机会。这也就为他后来的死亡埋下了伏笔。
在1931年6月14日给陆小曼的信中,徐志摩详细计算了自己四个月间的收入,共计两千五百大洋,但这个数字仍不能满足陆小曼在上海的费用,徐志摩焦虑万分,再次恳请陆小曼节俭开支,陆小曼没能做到。几个月后,徐志摩再次强调:“我是穷得寸步难移,再要开窟窿,简直不(得)了,你是知道的……”(志摩书信1931年10月23日)
陆小曼没有相应的回复文字留下来,所以我们无法推测这个女人的内心有没有掠过疼痛与悔恨,又作过怎样的挣扎——面对自己的爱人,这个曾经风神潇洒的诗人的落魄、困窘与恳求,她为什么会对自己的放纵与滑行不作丝毫的收敛呢?她为什么固守上海,一次又一次拒绝徐志摩北上的请求?当年梁启超在婚礼上的警告与提醒是否曾在耳边响起?但凡在其中的一点上稍作努力,她的结局都不至于这么凄凉。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的免费邮政飞机在济南撞山坠落,机上三人无一幸免。这一天也彻彻底底将陆小曼光鲜亮丽的生活画上了句号。
寻找生命的支点
看着陆小曼渐渐滑向深潭的背影,我无数次地想要理出一个头绪:是什么原因、哪些触发点导致了她最终的悲剧结局呢?在其自述文字及亲朋好友的回忆中,我们能够感觉到,陆小曼的生命中飘浮着各种各样似乎无法超越的阻隔与困扰,这些困扰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陆小曼的意志力和上进心。
其中一个主要的困扰来自于身体的疾病。陆小曼自幼便体质虚弱,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也伴随着各种病痛,《小曼日记》中多次记录自己的病状,其间曾提到一位叫克利的老医生说陆小曼病得不轻,主要是神经和心脏方面的问题。虽然没有具体的诊断结论,但综合其他文字资料我们可以推断,陆小曼疾病的症状大致如下:心脏不适、哮喘、神经性的疼痛。陈从周的女儿陈胜吾说陆小曼常常“心跳过速、胃疼、哮喘”,以至于引起昏厥。这些病痛有时会突如其来,有时出现在劳顿与心情不佳之后,总之让陆小曼备受其苦,严重的时候写两行字都会“头晕、手抖、足软、心跳”,每天只能“随着日子往前走”……⑦
徐志摩坠机身亡后,表妹吴锦一直陪伴并照料陆小曼的生活,据吴锦说,陆小曼身体的痛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每次大便都很困难,需由吴锦用香油灌肠,而当时香油紧张,为减少麻烦,陆小曼会故意少吃东西,少排便。⑧
所有这些细琐而无可逃脱的身体难堪成为陆小曼“华美的袍”上爬着的“蚤子”,对她的生活构成了严重干扰,自然也让深爱陆小曼的徐志摩心乱如麻。在进入婚姻之前,陆小曼的病痛对于徐志摩而言也许还显得模糊、笼统,说不定还会带来“弱柳扶风”的审美效果;但在进入婚姻之后,那些疼痛与不适如此切实、坚硬,日日横亘在徐志摩眼前,诗性与美的心情也就不复存在了:1927年新年第一天,徐志摩即在日记中写道:“曼的身体最叫我愁,一天24小时,她没有小半天舒服,我没有小半天完全定心。”(志摩日记1927年1月1日)
两人定然也为此想了不少办法,但似乎疗效不大,陆小曼仍被病痛折磨着。焦虑与不安中徐志摩纵容了一切可能减缓陆小曼痛苦的方式与方法,包括吸食鸦片,包括翁瑞午的推拿术,这两者的确大大缓解了陆小曼身体的不适,但同时也让她本就慵懒的精神更加慵懒起来。
陆小曼一向散漫、随性,得过且过,这种性格的优长之处在于不计小节、不流俗、不世故;缺点是意志薄弱,目光短浅,没有计划与目标,整个生活飘摇、浮泛,缺少定力和基本的理性、节制,因此,她的整个生命行程中没有一个稳定恒久的支点。在这个意义上,翁瑞午倒是与她的这种格调绝对搭配的一个人。翁的父亲翁绶琪曾任桂林知府,著名画家,师从光绪皇帝的老师翁同龢。翁瑞午肄业于香港英国皇家学院,通晓国画,迷恋京昆,又从丁凤山那里学得一手推拿绝活,是上海滩小有名气的推拿医生,但他似乎并不想在这个方面出人头地。如陆小曼一样,翁瑞午也是非常随意、散漫的一个人,他诙谐、幽默,很会“找乐子”,有着许多的小聪明和一些的玩世不恭,又有着强大的家族积累作为支撑,被胡适称为“自负风雅的俗子”。他以自己的潇洒资助着徐、陆二人的经济,送私藏字画给陆小曼,将部分文物给徐志摩带到国外变现……他的藏品常常被他虚夸了价值,但这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翁瑞午会在生活的重负中积极应对、乐天满足。在陆小曼的人生布景里,其实翁瑞午才是真正和谐的一种颜色。陆小曼离不开翁瑞午,也许是离不开那样的一种生活方式:轻松,没有太多的负担感,喜欢任生活自由滑行。
相比较而言,徐志摩自然会多一些“苛责”,他深知陆小曼的聪明与才华,无论绘画还是写作,只要肯用些功夫,她必定有所成就。除了苦口婆心的劝说,有时候徐志摩甚至将所有用具一并备齐,拉陆小曼坐下,但也常常一无所获。陆小曼为《云游》所作的序中谈到这样一个细节:“志摩不知逼我几次,要我同他写一点序,有两回他将笔墨都预备好,只叫随便涂几个字,可是我老是写不到几行,不是头晕即是心跳,只好对着他发愣。”⑨面对陆小曼那 楚楚可怜的眼神,温柔多情的徐志摩也只好无奈作罢。
如果说陆小曼在文字方面有成绩的话,其最大成果就来自于两人第一次别离期间写下的20封信,这也是徐志摩离京之前敦促和劝说的结果。在爱情的动力之下,懒散的陆小曼终于留下了她一生以来数量最大的一次文字创作,虽然与徐志摩热烈而频繁的情书相比,这些书写还是显得稀疏许多。可惜这样的情景后来也不复存在,1925年陆小曼与王庚离婚后等待与徐志摩订婚结婚的日子里,她的信件与日记仍是少得可怜,以至于在上海和浙江硖石老家争取结婚权利的徐志摩等得分外心急,总在催促陆小曼的回复:“你处也没信,真闷。”“没有信来真急人。”“你怎不来信?”“祝你好,盼你信。”(志摩书信1926年7月9日)如果说尚在婚姻中的陆小曼因顾及王庚的在场而存在书写情书的阻力,那么,此时此刻,恢复自由之身后,面对远方的爱人,她仍没什么书信,除了懒散,似乎无可解释。
王亦令(即王敬之)回忆说陆小曼“除了难得握管绘画外,懒得用笔写任何东西”。常常让王代笔:私人回信、个人小传、“向党交心”的报告……⑩去世前的几个月,徐志摩也难掩灰心失望之情,在信中责备道:“你一天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许你想芒果或是想外国白果倒要比想老爷更亲热更急。老爷是一只牛,他的唯一用处是做工赚钱……你恶心字儿都不肯寄一个来?”(志摩日记1931年5月12日)
就这样,身体本身的病痛加上极其懒散的生活态度、薄弱的意志力,在徐志摩有生之年,陆小曼几乎无一所成。徐志摩的死亡终于如一声惊雷,使她从浑然不觉的放纵与滑行状态中清醒过来。在徐志摩去世一个月后,陆小曼写下了那篇哀伤凄切的文章:《哭摩》,表达了自己与过往生活诀别的信念:“我现在很决心的答应你从此再不张着眼睛做梦躺在床上乱讲……我一定做一个你一向希望我所能做成的一种人,我决心做人,我决心做一点认真的事业……”
从此,陆小曼素服终身,闭门不出,拒绝了一切游艺、娱乐场所的邀请,每日以鲜花供奉徐志摩的遗像。当身心从徐志摩之死的打击中稍稍恢复的时候,她开始着手进行自己“认真的事业”。这项事业包含两部分内容,一部分是整理徐志摩文字,为他出一套全集,“让更多的人记住他,认识他”;另一部分是潜心修习绘画,提升自己的品格与造诣。
至此,陆小曼飘摇的人生总算有了一个支撑点,她终于独立而主动地确定了一个生活的目标与方向,在朝向这个方向努力的过程中,陆小曼的确也显示了超越于以往的毅力。只是,受制于身体的病痛、对鸦片的依赖、经济的困扰,因循已久的脆弱性情与内心惰性仍然使她的成绩与收效大打折扣。
搜编徐志摩遗作的难度大大超乎陆小曼的想象:出于种种考虑,大多数朋友不愿将他们手中的志摩书信送还陆小曼,包括徐志摩生前最好的朋友胡适,这也就有了后来的“八宝箱”遗案,其中的许多珍贵材料最后不知去向。但陆小曼仍尽其所能,在良友出版社编辑赵家璧的帮助下,搜集、整理、抄写、编订了八卷本的《志摩全集》,本已口头约定由“良友”出版,但胡适于编订完成后介入,说服陆小曼改签商务印书馆出版,并很快从商务方面预支了2000大洋稿费。对良友毁约,失信于朋友——这样的做派完全不合爽直义气的陆小曼的性格,后来她一再地请求赵家璧原谅,所强调的原因不是来自于胡适的压力,而更在于对2000大洋的迫切需要,陆小曼在经济方面的困窘与生活的无奈由此可见一斑。而《志摩全集》也终于如赵家璧所预感的那样,没能出版,直到半个世纪以后,才由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重新整理出版,可惜的是历经十年“文革”,原来的八卷本已经残缺不全了,陆小曼如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慨,2000大洋换来的代价的确是巨大的。
在绘画方面,陆小曼有着得天独厚的拜师学艺的条件,她的母亲即是一位画家,后又拜徐志摩好友刘海粟为师,但就像她的文字书写一样,无论徐志摩怎样劝勉与催促,陆小曼终因性格疏懒而极少作画。无奈之下徐志摩常拿着陆小曼的作品替她向懂画的好友请教,作家兼画家的凌叔华曾提到陆小曼画作的境界不高:“叔华说原卷太差,说你该看看好些的作品。”(志摩书信1931年6月14日)十天之后,徐志摩继续在信中劝告:“既然你专心而且诚意学画,那就非得取法乎上(不可),第一得眼界高而宽。……眼界不高,腕下是不能有神的。”“瑞午老兄家的珍品,恐怕靠不住的居多。”(志摩书信1931年6月25日)陆小曼在绘画方面不思进取的状态让徐志摩惋惜而又焦虑。
徐志摩去世后,陆小曼决意学画,在凌叔华的介绍下先拜花鸟大师陈半丁为师,但终因情绪和身体的原因,没能坚持;后来又拜贺天健为师,贺因知晓陆小曼过于随意与懒散,于是在学画之前约法三章:一,老师上门,杂事丢开;二,专心学画,学要所成;三,每月五十大洋,中途不得辍学。在这样的约束之下,陆小曼总算坚持了一段时间,绘画水平也有了明显提高。也因为这方面的技艺,建国后陆小曼在陈毅的关照下成为上海中国画院的专业画师,有了一份固定的薪水,大大缓解了她晚年的穷愁潦倒。
陆小曼的画作取材多半是远山、幽涧、云霭、茅屋、苍松翠柏……笔墨渲染间流溢许多古意,与陆小曼盛时的热闹与繁华身影形成鲜明的对比。虽后半生付出努力,但可惜画作整体上仍显飘浮,终没有冲出原有的格局。
与徐志摩有过情感纠结的三个女人中,林徽因在建筑、写作方面均有建树,被徐志摩认为传统而刻板的张幼仪也在商界走出了自己的成功之路,只有陆小曼的人生之路显得苍白、浮泛,不能不令人惋惜。
注释:
①徐志摩:《爱眉小扎》,第25页,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年版。文中徐志摩、陆小曼日记与书信凡出自本书,均只注明日期,不再特别标注。
②③④⑦⑧⑩柴草编:《众说纷纭陆小曼》,第130页,第170页,第133页,第240至260页,第297页,第117页,山西古籍出版社2006年1月版。
⑤陈宛茵:《与陆小曼分手后的王庚》,《世纪》2003年第6期。
⑥虞坤林编:《徐志摩未刊日记(外四种)》,第243页,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版。
⑨陆小曼:《〈云游〉序》,《爱眉小扎》,第212页。陆小曼:《哭摩》,《爱眉小扎》,第201页。
来源:《长城》2012年07期 齐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