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能说《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剧作中最伟大、最震撼人心的一部,也可以明确地说,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创造的最伟大、最永恒的一个戏剧人物。从诞生的那一天起,他就像莎士比亚一样,不仅属于一个时代,而且属于千秋万代。只要人类存在,哈姆雷特的灵魂便永远不朽。莎士比亚在他身上挖掘出了人性深处最丰富、最复杂的隐秘世界,在我看来,莎士比亚是要把他塑造成一个永恒的生命孤独者。显然,这样的塑造又是与哈姆雷特天才的艺术构思和想象密不可分。
有学者指出,与伊丽莎白时代的《哈姆雷特》旧剧相比,莎士比亚在他的《哈姆雷特》里增加了一些新的剧情和人物,比如幽灵、福丁布拉斯、在“戏中戏”中试探国王、奥菲莉亚的发疯、雷欧提斯的为父报仇、两个掘墓的乡人、奥菲莉亚的葬礼以及国王的小丑奥斯里克。也有学者指出,在戏剧中让幽灵出场在伊丽莎白时代很普遍,并不稀奇,一是受古罗马剧作家塞内加“流血悲剧”的影响,二是当时十分流行“复仇悲剧”。也许《哈姆雷特》在首演时,莎士比亚就亲自饰演了老哈姆雷特的幽灵。英国桂冠诗人尼古拉斯·罗曾在对莎士比亚的演员生涯做了一番调查和资料搜集后写道:“我顶多只能找到这样的记录,说他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是他自己的《哈姆雷特》中的幽灵。”
不管这个幽灵的灵感从何而来,他在剧中的作用都非同寻常。因为刚出场时的哈姆雷特只是一个被自杀念头所笼罩的忧郁王子。试想一下,如果他的父亲是自然死亡,他无疑就有可能甚至更有理由很快自杀了。原因很简单,身强体壮的叔叔当了国王,短时间内他没有继承王位的可能,这不能不使他十分郁闷;欲火难耐的母亲迅速改嫁,整日与叔叔放荡不羁地沉浸在情欲的快乐之中,这使他异常愤怒。莎士比亚当然清楚,在极度的郁闷和愤怒之下,随便哪个肉体凡胎选择自杀,都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何况一个气质忧郁的年轻王子。因此,他把幽灵的出现设定为整个戏剧冲突的导火索或爆发点,换言之,哈姆雷特之所以成为哈姆雷特,便在于这个幽灵,在于这个幽灵只对他一个人倾述了被当今这个头上戴着王冠的、邪恶的国王谋杀的真相,激起他复仇的意念和决心,使厌烦了周围一切的他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在他看来,“人世间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那么的令人讨厌、陈腐不堪、庸俗无聊、一无是处。”“这就是一座荒芜凋蔽、杂草丛生、毒草肆虐的花园。”“这承载万物的美好大地,不过是一处贫瘠荒芜的海角。你看,这美丽无比的苍穹,悬垂下壮丽恢弘的天幕,这一座洒满了金色阳光、雄伟庄严的屋宇,对我来说,也只是一团污秽、致命的毒气的聚合。”
然而,无论他怎样卧薪尝胆,最后得以杀叔报仇,当上国王,这样的复仇都仅仅是“福丁布拉斯式”和“雷欧提斯式”的复仇。莎士比亚在剧中写这两人的复仇,或许是要有意保留一些“复仇悲剧”的影子,更重要的当然是为哈姆雷特的复仇做陪衬。
福丁布拉斯的父亲是被哈姆雷特的父亲杀死的,他理应复仇,正如哈姆雷特要为被叔叔杀死的父亲复仇一样。但福丁布拉斯与哈姆雷特的子报父仇截然不同。老福丁布拉斯是在丹麦、挪威两个国王间认赌服输的押注对决中,被对手公开杀死,属于公仇结怨。当福丁布拉斯王子的叔叔、现任挪威国王获知此情后,对他进行训诫和责罚时,他便发誓痛改前非,不再与丹麦为敌。最后,主动放弃复仇计划的福丁布拉斯,在哈姆雷特死后继承了丹麦王位。但哈姆雷特王子的叔叔、现任丹麦国王克劳迪斯,是谋害王兄的残暴凶手、夺权的邪恶奸贼、娶嫂的淫荡乱伦者。这既是家仇私怨,也是国仇公恨,绝无丝毫放弃的可能。
再来看雷欧提斯的复仇。不管是否误杀,他的父亲波洛涅斯确实是被哈姆雷特所杀。当克劳迪斯告诉他真凶是哈姆雷特,他怒不可遏,立刻发誓复仇。而且,为能杀死仇敌,他竟逾越人性底线,认可了国王“毒剑+毒酒”的阴谋,直到最后被自己的毒剑所伤,才良心发现,道出实情,在悲愤、悔恨中死去。
事实上,福丁布拉斯和雷欧提斯,两人都是一种血气方刚、毫不犹豫、情急忘智、无所顾忌、直截了当的公然复仇,或说是符合“复仇悲剧”的那种血腥、残忍的复仇。当然,如果莎士比亚只是让哈姆雷特去简单完成这样的复仇,那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复仇悲剧”的写手而已。莎士比亚的伟大恰恰在于,他把老旧的哈姆雷特从具有北欧海盗式或中世纪色彩的复仇英雄,变成了一个崭新的文艺复兴时代温文尔雅的、高贵的人文主义者,在他身上所体现出的那种富于理性和启蒙的人性光辉,直到今天,还在熠熠闪烁。
再来比较一下哈姆雷特的装疯与奥菲莉亚的真疯。哈姆雷特非常了解自己,深知与生俱来的忧郁气质无法抑制愤激起来的情绪,所以才会事先跟好友霍拉旭等讲明要装疯。但他的疯话又时常是那么的清醒、深刻、睿智,同时又尖酸、刻薄、阴损,不仅毫不顾忌弦外之意,甚至唯恐别人听不出他的话中话、话外音。因此,他假装疯狂的古怪行为非但没能起到遮掩的作用,反而使克劳迪斯更加提防,担心“他心里一定藏着什么事,孵在忧郁的窝中,我怕它一旦破壳而出,就会带来可怕的后果”。很快决定将他“驱逐”,并借英格兰国王之手杀他,以绝后患。
在奥菲莉亚的眼里,这位她深爱着的哈姆雷特殿下一定是真的疯了,否则,她自己不会疯,因为哈姆雷特的疯意味着她再也不可能与他相爱。父亲的死,不过是导致她发疯的外因,正像哈姆雷特要让波洛涅斯和国王相信他的疯是因为跟奥菲莉亚的失恋所致一样。显然,在奥菲莉亚心里,她的父亲怎么能跟哈姆雷特相提并论,哈姆雷特是“群臣的注目焦点,学者的雄辩口才,勇士的锋刃利剑,国家的期望和花朵,时尚的镜子,礼貌的典范,万众瞻仰的偶像”。所以,当她看到他“彻底地,彻底地毁了”之后,意识到自己“是所有女性中最最伤心、不幸的那一个,曾在他音乐般的誓言中吮吸过蜜甜的芬芳,而今却亲眼看着他那最为高贵的理智,像悦耳的铃声走了调,发出刺耳的鸣响;他那像盛开的鲜花一样无与伦比的青春风采,随着疯狂而枯萎凋零”。
奥菲莉亚的确是不幸的。哈姆雷特为了让人相信他是真疯,主要方法便是对心爱的奥菲莉亚变得异常冷酷、残忍,对她说的话几乎字字句句都如刀似剑,以至于波洛涅斯丝毫不怀疑他是真疯。而单纯、善良的奥菲莉亚那柔软的内心和脆弱的理智,却无法承受从这位心仪的王子、钟情的偶像、相爱的恋人嘴里说出这样冷漠无情的话。她眼见哈姆雷特“彻底地毁了”,自己的神经也随之彻底崩溃。莎士比亚无疑要让“由毛茛、荨麻、雏菊和紫兰编成的花环”作为她曾经相信和经历过的爱情的象征,并让她唱着悦耳的歌谣,与花环一起随水流消失到永恒。
哈姆雷特无疑是爱奥菲莉亚的,正如他在奥菲莉亚的葬礼上跳入墓中所说,“把四万个兄弟的爱加在一起,也赶不上我对她的爱。”他会为她哭,为她打架,为她挨饿,为她撕碎衣服;他愿与奥菲莉亚一同埋葬,让他们的坟墓高耸入云。但他十分清楚,甜蜜芬芳的爱情与血腥残忍的复仇不可兼得。显然,他认为替父报仇远比与奥菲莉亚相爱重要,而爱情会成为报仇的羁绊。对于哈姆雷特心底的这份苦衷,奥菲莉亚无从知晓。
法国史学家丹纳说过这样一段话:“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耽于幻想而不善行动的人,他沉醉在自己冥想出来的幻影里,他把想像的世界看得过于清晰,以至于无法负担现实的使命;他是一个艺术家,倒霉的机遇使他成为一个王子,而更坏的机遇使他成了一个向罪恶复仇的人;他是一个上天命定的英才,而命运又注定让他陷入疯狂和不幸。哈姆雷特就是莎士比亚,总览他的整个人物肖像画廊,每一幅肖像都烙印下他自己的一些特点,而他却在哈姆雷特这幅肖像中,把自己描绘得最为突出。”
来源:《金融博览》2015年12期 傅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