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写作生涯的转折点:《草原》

在契诃夫的全部小说中,《草原》可以说是一个异类,也是一个标杆。

在此之前,契诃夫的小说大多属于快餐作品。为了应付幽默期刊的约稿,一挥而就,短小多产。他自己曾说过,记不得有哪一篇小说是用一天以上的时间写成的,那篇《猎人》就是在浴室里写的。当然,其中也不乏精品,但多数仅是调侃、搞笑、滑稽而已。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在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时,竟然不敢用真姓实名。

就在这个时候,他收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格利戈罗维奇的来信。老作家看到了契诃夫的写作才能,又惋惜契诃夫糟蹋自己的才能。他在信中谆谆告诫契诃夫:“要尊重自己的才华,丢开按期交稿的工作,珍惜自己的印象,用来写那种经过深思、作过润色、并非一挥而就的作品。我相信你有能力写出几篇精彩的真正的艺术作品。如果你辜负了这种期望,你就犯了精神方面的大罪。”契诃夫受宠若惊,立即给老作家写了一封言词恳切的长信。除了感谢格利戈罗维奇醍醐灌顶的指教,契诃夫还向恩师表白:“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将来。我才二十六岁。虽然光阴跑得很快,也许我还来得及做出一点什么来。”

年轻的契诃夫终于静下心来,写出了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草原》。他1887年底动笔,到1888年2月,八万多字的作品一气呵成,他立即寄给彼得堡的大型文学月刊《北方导报》。契诃夫的朋友、《北方导报》编辑、著名作家柯罗连柯读完小说大加赞赏,即刻安排小说在第三期上发表。契诃夫自己对《草原》也极为满意,因为《草原》的写作给他带来乐趣。他仿佛又回到童年在顿河草原旅行的那些日子:夏天、一望无际的草原、淡紫色的远方、牧羊人、犹太人、教士、夜间的雷雨、客栈、运货的车队、草原上的飞禽等等,都不断地像流水似的涌向他的笔端。

说《草原》是个异类,是因为它不像一部中篇小说,倒更像一部长篇散文。写景和抒情成为作品的基调。契诃夫以前的和后来的小说,都没有像《草原》那样,将大量宝贵的笔墨用于写景和抒情。因为他向来惜墨如金,无论是叙述故事或是交代背景,都是点到即止,简练而含蓄。然而《草原》一反常态,他对顿河草原的景物描写,可以说是汪洋恣意,无拘无束。他大段大段描述草原的清晨,草原的黄昏,草原的黑夜,草原上的暴风雨、河流、群山。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知道,果戈理正在另一个世界生我的气。在我们的文学中,他是草原的皇帝,我带着善意闯进他的国土。”大家知道,果戈理在《狄康卡近乡夜话》和《死魂灵》里,有很多关于草原美景的描写,令后世作家望尘莫及。契诃夫创作《草原》,就是想重拾俄罗斯文学传统,让更多的人了解和挖掘祖国俄罗斯的艺术宝藏。

如果说契诃夫展示给我们的仅仅是草原上的风景,那就错了。契诃夫在写景的同时,还调动了抒情手段,让景与情相互交融,构成了许多类似“抒情插话”和“抒情议论”的场景。这对契诃夫来说也是空前绝后的。比方说,他在描写了一段草原夜色以后,笔锋一转,写道:“人只要瞧一眼布满繁星的微微发绿的天空,看见天空既没有云朵,也没有污斑,就会明白温暖的空气为什么静止,大自然为什么小心在意,不敢动一动,它战战兢兢,舍不得失去哪怕是一瞬间的生活。至于天空那种没法测度的深邃和无边无际,人只有凭了海上的航行和月光普照下的草原夜景才能有所体会。天空可怕、美丽、亲切,显得懒洋洋的,诱惑着人们,它那缠绵的深情使人头脑昏眩。”这完全是普希金式的“抒情插话”,或者是屠格涅夫式的散文诗。契诃夫后来写了很多中篇小说,但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篇章。

说《草原》是一个标杆,是因为他把抒情性、象征性、人物心理描写融为一体,努力创造出一种“抒情心理小说”的新样式。这部小说是通过一个九岁男孩叶果鲁希卡,将人物、故事、场景串联起来的。透过叶果鲁希卡的眼睛,我们看到草原上发生的一切;透过他的耳朵,我们听到了暴风雨前的雷鸣、小鸟的歌唱和车夫们的嬉闹;透过他的心理活动,我们感受到这个小男孩的喜悦、悲伤和恐惧。在契诃夫笔下,群山、草原、黑夜中的篝火、路旁的十字架、远方的磨坊、风车,甚至是美丽的德兰尼茨卡雅伯爵小姐、幸福的农民康斯坦丁、神秘的富商瓦尔拉莫夫,都蕴含着不同的超越时空的象征意义。特别是伯爵小姐,成为高贵、典雅、美丽的象征,而瓦尔拉莫夫无疑是游荡于顿河草原的财富和权力的象征。契诃夫写道:“他的外表尽管平常,可是随时随地,甚至在他拿鞭子的气派中都表现出他的力量和主宰草原的权力。”

还有一点必须要说的是叙述的语调。契诃夫此前的小说,叙述语调基本是轻松的,俏皮的。《草原》是一个转折点。虽然保留了若干幽默风趣的成分,但语调绝对是平静的,不动声色的。那种冷静的程度,甚至让我想起法国小说家福楼拜,想起福楼拜式的冷静和无动于衷。当然,契诃夫除了冷静之外,还带有淡淡的忧郁和感伤。这是俄罗斯作家特有的气质。如果你读过《带阁楼的房子》《带狗的女人》和《我的一生》等契诃夫后期小说,你一定会被生动的故事所吸引,更会被弥漫于整篇小说的抒情的、冷静的、忧郁的,甚至是悲剧性的情调和氛围所感染。你会陷入沉思,情不自禁地回味着“米修司,你在哪里?”那个牵动肺腑的经典名句。

契诃夫在《草原》里显露的才华和功力,得到同时代许多作家和评论家的肯定和赞扬。高尔基说:“契诃夫的《草原》,好像是用彩色的小珠子串成的。”迦尔洵认为,《草原》充满诗意,充满技巧,充满美。契诃夫的自我感觉也相当好,写完小说他竟然说:“《草原》是我写得最好的作品,我不可能写得更好了。”其实,契诃夫后来又写了许多优秀的中篇小说,依我看来,《草原》并不能算是最优秀的,但不管怎么说,它应该是最独特的。

来源:《中华读书报》2018-11-07     李辰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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