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个多世纪以来,勃朗特姐妹传奇式的生活和创作,构成英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一道亮丽奇目的独特风景,她们的作品以及她们的生活已经成为亘古永恒的文学话题,人们读过被译成多种文字的《简·爱》和《呼啸山庄》,并且用各自多种多样的文化背景来理解这两部作品。的确,《简·爱》和《呼啸山庄》太有名了,它们已经成为19世纪的经典文学作品,以至于人们在关注勃朗特三姐妹的时候更多地是在关注勃朗特两姐妹——夏洛蒂·勃朗特和艾米莉·勃朗特,多少有些忽视甚至遗忘安妮·勃朗特,真实情况是,安妮·勃朗特的第一部小说《艾格妮丝·格雷》是和她二姐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于1847年印成一册一起出版的,即使在当时,对艾米莉的小说《呼啸山庄》令人困惑的关注不可避免地使有关《艾格妮丝·格雷》为数不多的评论黯然失色。实际上,“19世纪以来,《艾格妮丝·格雷》一直深深笼罩在夏洛蒂和艾米莉的著作的阴影之中,得不到应有的好评”。[1]620仅有的几篇评论大约都是这样:“它没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地方”和“它没在脑海里留下令人痛苦的印象”——有些人认为它根本就没留下什么印象。然而,爱尔兰著名小说家、批评家乔治·莫尔称《艾格妮丝·格雷》为“英国文学中最优美的散文式叙述小说”[2]188,实际上,对这本小说的相互矛盾的评论直到现在还存在。即便如此,不可忽视的是,《艾格妮丝·格雷》虽只拥有少数读者,却使他们为之着迷。
安妮·勃朗特的《艾格妮丝·格雷》叙述的是一个关于家庭女教师的故事。艾格妮斯第一人称方式讲述了她自己的故事——一个英格兰北方牧师的女儿,希望变得独立,给予捉襟见肘的家庭一些经济上的帮助,做了一名家庭教师——差不多是当时极其有限的得到社会允许的女性所能从事的工作。小说的前半部分描写艾格妮丝在富商布卢姆菲尔德和贵族乡绅默里家里两度做家庭教师的辛酸经历,这两个家庭都以一种傲慢、自大的态度来对待她,那也是家庭教师通常得到的待遇。小说的后半部分表现她的爱情追求,小说的结尾是艾格妮丝与母亲一起创办私立女子学校,实现了勃朗特姐妹在现实生活中未能如愿的办学理想。作品细腻描写了艾格妮丝默默的恋情、孤独寂寞的心理、充满痛苦而又曲折的感情历程,这部小说和她的姐姐夏洛蒂的《简·爱》一样,在不同程度上具有自传性质。实际上,勃朗特三姐妹中安妮做家庭教师的时间最长,对家庭教师这份工作的个人感受非同寻常。关于艰辛痛苦的家庭教师生活,夏洛蒂在《简·爱》中做了多少有些浪漫化的描写,而安妮则遵循写实的手法,描写得朴素真切。如果说《简·爱》带有书信体的风格的话,那么《艾格妮丝·格雷》则有日记体风格,因为根据作者的说法:“我是根据日记来撰写这篇故事的。”[2]或者更准确地说,《艾格妮丝·格雷》更像是作者安妮的自白。实际上,在小说的第一章她便开宗明义:我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人,再加上时光的流逝和人物的某些虚构,于是不惜抛开顾虑,把不能告诉最亲密朋友的内心隐秘真诚地披露给读者,而小说的第17章的标题就是:“自白”。那么作者安妮到底自白了怎样的内心隐秘呢?
寂寞的自白
小说第17章的一开头作者便开门见山:“由于我是在进行自白,我就应该承认这些日子以来,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注意穿着打扮。这并不是言过其实。”[2]132作者接着进行了一番解释:她认为人们自然会去爱那些能给予人们愉快的东西,而什么东西能比一张漂亮的脸蛋更能令人愉快呢?尤其是当我们知道有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人并不怀有恶意时,情况更是这样。小女孩为什么喜欢她的鸟儿?因为它有生命,有感觉,因为它无依无靠又无害人于人吗?一只癞蛤蟆也有生命,有感觉,也是同样的无依无靠而又无害于人,但是小女孩尽管不会去伤害它,却不会像鸟儿一样爱它,那是因为小鸟具有优美的外形、柔软的羽毛、明亮而会说话的眼睛。作者的结论是,虽然人们往往过高地估计美貌的意义,不过,美貌究竟是上帝的赐予,不应该加以藐视。“就像低级的萤火虫看不起发光的本领一样,可是没有这一本领,那飞来飞去的小虫会千百次地从她跟前一掠而过,而从不在她身旁停留。她可以听见那长着翅膀的情人在她头上和身边嗡嗡地盘旋,他想找她但又无从找起。她迫切地希望他能找到她,却没有力量让他知道她的存在,没有声音去呼唤他,也没有翅膀可以跟着他飞翔。飞舞着的小虫应当去找另一个配偶;萤火虫只得孤独地活着和死去。这就是我在这几天的内心独白。我本来可以平铺直叙地写下去,我可以写得深刻一些,把其他一些内心活动揭示出来,提出一些读者可能觉得难以回答的问题,推论出一些可以激起读者的偏见或者引起他们耻笑的看法,因为读者无法理解这些看法。不过我没有写下去。”[2]133从作者坦露心声的这些文字看,她似乎是把自己比拟成一只低级的不会发光的萤火虫,发光似乎是萤火虫的美貌或者说是本领,由于不具备发光这一美貌或本领而得不到配偶的关注,这样的萤火虫只能有一种命运——孤独地活着和死去。更加耐人回味的是作者没有写但已到嘴边的,似乎又咽下去的那些话——可以写得深刻一些的“其他一些内心活动”。也许是推测读者无法理解这些看法,所以作者没有写下去,而这段有些暧昧模糊又吞吞吐吐的内心独白颇值得我们揣摩、回味。
我们知道在私人文献中,日记是秘密性最强的一种,也是一种完全个人化的写作,是否写、怎么写、写什么,完全由自己决定,没有外部的压力和干涉。写日记的时候作者可以毫无顾忌地、坦然面对自己灵魂,随心所欲地诉说,可以说,日记是人类纪念自我的最常见、最普及的形式,人们写日记可能有各种各样的目的指向。安妮说《艾格尼丝·格雷》是根据日记来撰写的,那么这个日记就是家庭女教师的日记。家庭女教师为何或者主要怀有怎样的目的来写日记呢?根据当时家庭女教师的职业生存状况,我们认为她们写日记主要是“进行心理调节,把日记作为自我疗伤、维护心理健康的一种手段。作者白天积累的种种感情和情绪,诸如爱慕、喜悦、兴奋、厌恶、悲伤、烦恼、失望等等,不便在其他人面前表露的,都可以在夜晚的孤独和静谧中毫无顾忌地诉说出来,得到情感的宣泄和心理的平衡,安宁地结束一天”。[3]378的确,真正的日记作者,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强烈的孤寂感,正因为如此才会产生自我倾诉的欲望,而在十九世纪的英国,“家庭教师的职位非常孤独:因为和仆人相比她受过较好的教育,并拥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她别指望在那里找到朋友。她的雇主还会看不起她,认为她比不上他们,仅仅因为她需要这份职业,虽然她和他们一样有教养,并且受过更好的教育”。[4]61所以,读完《艾格妮丝·格雷》后,我们对艾格妮丝一生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孤独和寂寞。实际上,“这本小说从头到尾都涉及她身体上、精神上和社交上的寂寞,”[4]97艾格妮丝跟在默里一家后面去教堂,然后从教堂回来,她所陪同的女士和先生从来不理她,他们谈话时总是绕过或撇开她,要是在谈笑中他们的眼光偶尔落到了她身上,那也是望着地上,似乎没有看见她,或者做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艾格妮丝似乎变成了透明的空气,这使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像一个聋子和哑巴似的,既不能主动与人攀谈,也没有人与她搭腔,这自然很不愉快也令人难堪。因为艾格妮丝认为,即使与他们中间最优秀的人物相比,她也毫不逊色。只有牧师韦斯顿先生是书中唯一一个除了她自己之外最了解她的地位的人:“你又是一个人,格雷小姐!”[2]124当然,艾格妮丝还有一位不会说话的小伙伴——一只叫斯纳普的狗——用她的话来说:“我拥有的唯一爱我的东西。”小说中多次描写艾格妮丝的大哭,而这种大哭也是十分奢侈的,毕竟只有在她孤身独处的时刻,或按小说中的说法,她才会舒舒服服地尽情大哭一场。但这种示弱的行为她是不大肯干的,因为她的事情太多,空闲时间太宝贵,不能花许多时间去流泪。而有的时候,艾格妮丝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2]102在此种情境下,呈现在她面前的是抑郁、绝望和寂寞的人生之路。她也清楚这么忧闷寡欢、消沉沮丧是于事无补的,她本应该把上帝当成朋友,把他的意愿当成她一生的欢乐和事业,可是,信仰很微弱,感情太强烈,在这种寂寞尴尬的处境中,她只有通过写日记的方式记录自己的内心世界,体现了日记特有的宣泄情感的功能。而作者又把日记升华为自白——表现作者“自我生活中的真实事件、私人的内心写照和肉体体验,”[5]91更加直言不讳地披露作者自己的一些令人瞠目结舌或客观如实的生活细节,包括精神痛楚和疾病、自杀冲动等。而在安妮的《艾格妮斯·格雷》中,我们看到的是女主人公艾格妮斯的引人注目的、强烈的寂寞和精神痛楚,这种寂寞和精神痛楚既是她个人的,也是在那个时代所有家庭女教师的集体性的精神、情感体验。
寂寞的作者——安妮·勃朗特
回顾安妮的一生,寂寞和她如影随形。当勃朗特一家搬到哈沃斯的时候,安妮才三个月,她母亲在她不到两岁时就去世了。安妮从小患有哮喘病,体质虚弱,所以在勃朗特家的孩子中,她最受布兰韦尔姨妈的关心和教导,她没有像她的姐姐们那样去牧师女儿学校上学,而是留在家中接受教育,学习她当一名家庭教师所需的知识。长大后的安妮有一双迷人的蓝紫色的眼睛,眉毛是用眉笔精心描过的,白皙的面庞像透明的玉石,安妮一生都没交过什么重要的朋友,大概是因为家庭教师的职位限制了她与他人建立和发展关系的可能性。实际上,安妮从十九岁开始,曾先后在两个不同阶层的家庭中担任家庭教师达六年之久,这段时期安妮生活得极不愉快,但为了给家庭减轻负担,不得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勃朗特的传记作者们对安妮是否爱上了她父亲的副牧师威廉·维特曼存有分歧,有人认为他很有可能就是她生命中的爱情,夏洛蒂在写给友人的信中也曾描述过威廉·维特曼:“在教堂里,他坐在安妮的对面,偷偷地斜睨着她,轻轻地叹息来吸引她的注意,可是安妮安静地坐着,两眼向下看,他们真是一幅图画。”[4]71实际上,夏洛蒂自己也被那个副牧师所吸引,威廉·维特曼可以说是副牧师中的佼佼者——英俊、迷人、有趣、体贴,无怪乎牧师住宅里的小姐们如此看重他的友谊。如果安妮爱上威廉·维特曼——一些评论家认为她的诗歌表明了这一点,那么她就失去了唯一一次可以享受浪漫爱情的机会。威廉·维特曼在安妮到外地当家庭教师期间突然病逝,安妮过了很久才得到他去世的消息,而她本人也在29岁时因患肺结核过早地离开了人世。
一个时代的特殊知识阶层的寂寞
安妮像她的姐姐一样,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这种习惯直到她做家庭教师也没改变,也许更加强化了。她的日记显示了她是如何毫不费劲地穿梭于真实的日常生活中和想象的世界之间的,这是一种奇异的双重生活方式。当然,没有不编造故事的作家,但即使是编造出来的故事,也会暴露作家的真实生活和思想。本来,日记是没有读者的,或者说,自己是自己所写日记的唯一读者,这才是写日记的正常状态。但把日记改编成小说就发生了质变,小说是要发表的,是要与读者交流的,并且一般来说作者总是希望读者越多越好,这就无形之中出现了一种尴尬矛盾的境地——既想显露又想遮蔽,我们可以想到安妮在书中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自白。《艾格尼丝·格雷》中被女主人公爱恋的副牧师韦斯顿先生与现实生活中的威廉·维特曼有怎样的联系呢?评论家们一致认为:夏洛蒂和艾米莉的小说中的意象非常丰富,因此仔细研究这些意象的模式是探讨她们小说中重要主题和人物的一种有效方法,相比之下,安妮使用的反复出现的意象要少得多,但那个不会发光的低级萤火虫也许是个例外,这个寂寞的萤火虫既隐喻了女主人公在小说中的寂寞,也表明了作者安妮在现实人生中的寂寞。当然这种寂寞的形成既有个人本身的原因,也有时代、社会大环境的造就。对许多妇女来说,19世纪上半叶并不是个生活的好时代。毫无疑问,处于社会结构最底层的女性都要在农场、客栈等地方工作,而对那些上流社会的妇女来说工作并不是她们的选项之一,她们只能结婚,或者终生成为父亲的责任。其他处于这两个极端之间的妇女也只能有很少的选择余地,而当私人家庭教师是她们的主要选择,但这个职位不能让女性得到任何真正的自由,而且薪水非常低,这使她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作为19世纪最富庶、最发达的国家,英国的精神病率也最高。而精神病院的病人中女教师所占比例最大,毕竟疯狂是高度文明、高度工业化的社会疾病,有谁会在野蛮人中间,在奴隶身上,在未开垦地区的农民身上发现这种病呢?有许多学者“注意到了精神病同不满足感的联系”。[6]2这实际上也从一个角度解释了为何精神病患者女教师所占的比例最大。作为一个受过相当的教育、具有相当的精神追求的特殊知识阶层,现实社会没有给她们提供足够大的空间去实现她们的理想,致使她们处于一种孤独、寂寞、压抑、苦痛的精神情感状态。就像安妮·勃朗特自比的那只处于低级的不会发光的萤火虫,除了单调,孤独地埋头苦干之外,整年整月地遇不到一个可以与之倾诉衷肠的人,或者可以同他自由交谈并取得同情和理解的人。由于不能从外界得到任何新思想或激动人心的想法,而源自内心的思想,由于见不到阳光和雨露的滋润,大部分马上就悲惨地被扼杀了,或者注定要萎缩或凋谢,也许记日记、写日记是唯一的解救之道。这样看来,安妮的《艾格尼丝·格雷》作为自白既是私人的,也是集体的,是19世纪英国社会一个特殊知识阶层——家庭女教师的精神自白。
参考文献
[1]安德鲁·桑德斯.牛津简明英国文学史[M].谷启楠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安·勃朗特.艾格妮丝·格雷[M].裘因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3]杨正润.现代传记学[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4]简·奥尼尔.勃朗特姐妹的世界——她们的生平、时代与作品[M].叶婉华译.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
[5]M·H·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M].吴松江主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6] 艾莱恩·肖瓦尔特.妇女·疯狂·英国文化[M].陈晓兰,杨剑锋译.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8.
来源:《科教文汇(中旬刊)》2014年05期 何玉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