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经沉浮看六经前路

六经,在中国传统学问中曾居于核心地位,在四部分类法经史子集中,亦是经部居首。然而自民国以来,种种运动、思想冲击,经学在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下终于渐趋边缘、走向式微。千年来人们对于六经的认识,实际上早已超出六经本身的承载,思想与权力的暗流涌动,一代又一代的构想,使得六经在历史长河中呈现出了不同的面相。

六经最早是不属于任何学派的,如冯友兰所言,乃是当时人之共同知识。后来孔子删定六经,又以此为教材开始教授学生,儒家代代承继六经之学,而诸子百家又务于新说,六经便与儒家的关系渐渐紧密。而先秦时期最早提及六经功用的是《庄子》一书:“《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而近世出土的一些简帛文献的论述也与此相近,可见当时人大都认为六经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

到了汉代,经学大盛,可以说是六经的一个黄金时期。与此同时,汉人对于六经的认识也在先秦的基础上发生了一些改变。

首先便是《易》的地位开始上升,渐渐统摄六经。人们在谈及六经时,开始以《易》为首,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则更加直截了当地说《易》是“六经之原”。这其中不仅掺杂着今古文之争,还有孔子对于《易》的推崇带来的余波。虽然在《论语》一书中很难找到孔子与《易》的明显关系,但出土文献则显示孔子晚年对于《易》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居则在席,行则在囊”,甚至到了“韦编三绝”的地步,而孔子的这一态度或许也曾促使汉人对于《易》的重视超出前人。

此外,六经在汉代也渐渐趋向实用,甚至逐步“意识形态化”。士大夫认为六经可以教化人们,《淮南子》便说:

温惠柔良者,《诗》之风也;淳庞敦厚者,《书》之教也;清明条达者,《易》之义也;恭俭尊让者,礼之为也;宽裕简易者,乐之化也;刺几辩义者,《春秋》之靡也。

《礼记》中也提到,《诗》可以让人“温柔敦厚”,而《礼》则使人“恭俭庄敬”……可见汉人不仅是要读透六经文本之旨,还要把它作为一种教育的手段,指导人们的自我修养。而六经的地位也在这一时期一步步抬高,成为治理国家的指导方略,陆贾在《新语》中说:

于是后圣乃定五经,明六艺,承天统地,穷事微,原情立本,以绪人伦,宗诸天地,脩篇章,垂诸来世,被诸鸟兽,以匡衰乱。

大致也是从这时起,六经与政治便近乎捆绑在一起,而这一认识也一直伴随着六经此后千年的发展,成为六经功用论“深入骨髓”的一部分。即使是魏晋时期的佛教作品《弘明集》,提到六经时也认为它可以“化天下”。

到了魏晋南北朝,玄学与佛学交迭兴起,儒学的生存空间受到大幅挤压,六经的地位相较于汉代可谓是“一落千丈”,连经学家在为经典作注疏时也不可避免地“玄学化”,嵇康甚至直接抨击六经“开荣利之途”。南北朝皇帝对于六经的重视虽不少,但比之于“南朝四百八十寺”的释教盛况终究是大大不如,而此时六经中实际存在的五部经典的发展也处于不平衡的状态,这不仅是因为五经的难易程度本身便有差异,还受到现实政治的推动。

然而,六经在这一时期也“因祸得福”。魏晋时期是文章辞藻之学的一大“黄金时代”,而许多文学家却主动把文章的来源上溯到六经,以其为文章之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说道: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诵,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

六经成了各路文体的起源,此外还成为一种判断文章优劣、指导文章写作的标准。而这样的一种塑造其实是为六经开辟了另一路的认识。到了唐代,士人们似乎默认了这一说法,如魏颢在《李太白集》的序中便言“伏羲造书契后,文章滥觞者六经”。

有趣的是,文学在为六经功用带来“新鲜血液”的同时,也使得六经“外强中干”。唐代科举取士有明经一科,这对于经学的兴盛无疑具有极大的作用,然而科举本身作为一种取士方法也是有弊端的,士子们为了考试往往选择五经中难度较小的,而以五经为干禄手段也损害了人们对于五经的纯粹研究,唐代经学研究的优质专著可谓是寥寥。此外,诗赋之事经历过前代的大盛,到了唐人更是登峰造极,士人们沉浸于此,艰深难读的五经虽然被封为文章之源,实际上已成为“遥远的过去”。

宋代儒学发展侧重义理,亦是文化上的高峰。宋初士大夫承继了汉代已有的六经有裨于政治的看法,希望从中寻得治世之道。但是这样的认识很快便随着程朱理学的崛起而居于次位了。

六经在宋代明确与义理挂钩,一代大儒朱熹便云“六经是三代以上之书,曾经圣人手,全是天理”。六经蕴含义理的认识本身有益于士人对于六经的重视,若历史由此发展,六经在教化、政治、文学功用之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再添上义理一条,然而这一认识却随着四书的兴起而受到冲击,最后发展成了“载道之器”,反而成了第二位的东西。

一方面,四书的升格从唐代便肇始,朱熹为四书作注亦极大地抬升了它的地位。而朱子在谈治学门径时,又明确以四书为先:

六经《语》《孟》,皆圣贤遗书,皆当读。但初学且须知缓急,《大学》《语》《孟》最是圣贤为人切要处。然《语》《孟》却是随事答问,难见要领。唯《大学》是曾子述孔子说古人为学之大方,门人又传述以明其旨,体统都具,玩味此书,知得古人为学所向,读《语》《孟》便易入,后面工夫虽多,而大体已立矣。

而这样便造成了学子们纷纷向四书中用功,六经反倒被轻视了。而二程之语,如“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则使得六经更加边缘化。

另一方面,人们对于六经蕴含天理的认识也在不断发展。程颐说“经所以载道也,颂其言辞,解其训诂,而不及道,乃无用之糟粕耳”,已经明显表露出六经只是一种手段的想法。到了元代,一些学者便认为六经只是“载道之器”,沦为一种手段,实则六经的地位已经从施政根本变为了次要地位。吊诡的是,朱熹本人对于六经用力深而尊崇甚,后世对于六经的看法实在是远超其预想之外的。

发展到明代中晚期,“六经糟粕论”开始甚嚣尘上。从明初“开国文臣之首”的宋濂开始,“心”的地位便不断提高,发展到王阳明时便更大胆地说: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

此时,六经变成与我心相关,而似乎与天理无涉,到阳明弟子王艮之时,六经只不过是印证我心的工具,再发展至王学末流,则变成了“书皆不必读”,六经连工具的身份也没有了,可以说是完全走下了神坛。

六经在几起几落之后,在清代又迎来了最后一次高峰。明末清初的朝廷覆灭、外族入侵,给士大夫带来了极深的震撼。痛定思痛之后,清初的一批大儒纷纷回向六经本身,而五经研究又渐渐压过四书成为主流。此外,清儒尊奉的开山鼻祖顾炎武亦提出“经学即理学”,由小学而通经,由考据而通义理,使得学者不再向六经之外寻道,抑或仅仅从心求道,无疑对于六经地位的抬升有极大的推动。而清儒严谨的学术风气,也使得人们对于六经的认识不似明代末流一般“出格”。

清代中期以后,经学渐渐与史学产生关系,章学诚便言“六经皆史”。六经载道的思想开始动摇,而六经一旦失去了“道”,如何还能指导实际政治,又如何从中发掘义理?到了清代末期,诸子学、佛学、西学等多重冲击,使得经学彻底沦为史学之从属。废科举后,六经也失去了科举考试的“庇佑”,地位更加不如从前。此后各种运动风起云涌,经学隐入大学之中,成为诸多学科中的一种。至此,六经对于社会及一般人之实际影响已近乎消亡。

历史发展到今天,经学再也没有千年之前左右政治与教育的功用。六经的诸多面相,虽是在时光推移间一步步呈现,但每个面相背后都是一代之文化与思想,而每一张面相的粉墨登场,亦影响了此时之社会。六经在成为经学、走上神坛的同时其实也已丧失自身,被政治、思想、文学“裹挟”而几经沉浮。

凡此种种,在民国时期六经走向象牙塔的同时都归于沉寂,六经在经历过“世间百态”后回向最初,却也渐渐没落,而六经未来究竟走向何方,虽然仍未可知,但从过往之“六经沉浮录”中,或能稍得一二认识。

来源:《博览群书》2016年10期     杨晓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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