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是张爱玲最有力和真诚的鼓吹者,也是晚年张爱玲有限交游圈中的朋友,他对所谓“张爱玲生命中的三个男人”——父亲张廷重、胡兰成和赖雅都不满。前两者我们都可以理解,《小团圆》《雷峰塔》《易经》的出版更给了我们充足的理由。对赖雅不满,夏的理由是他不仅剥夺了张爱玲做母亲的权利,还成了张爱玲的经济负担,拖垮了她。夏志清特别提到1962年张爱玲去香港写剧本,都是为了养家糊口,写作磨损了她的健康,以至于眼睛流血,医生要连打十二次针。念及此处,夏深恨她没有同一个“身体健康而有固定收入的人”结婚。抛开张爱玲与赖雅的感情不谈——其实夏也承认两者的感情是“真实的”。抛开张爱玲为了几百块稿费滞留香港不谈,单说令夏志清耿耿于怀的“眼睛流血”事件,倒不全是工作辛苦的缘故。细看张爱玲与赖雅的通信,以及他们以往的日常生活,这眼睛流血,也就是眼睛溃疡,其实和张爱玲之爱美有很大关系。
在1962年1月5日给赖雅的信中,张爱玲说到自己能够“随传随出门”。因为眼睛出毛病,不能戴隐形眼镜,不能化妆,所以简省了一系列出门程序。这是很有张氏风格的自嘲,幽默中透露出一丝诉苦之意。到1月18日给赖雅的信中,她的语气就变了些,诉苦的意味更浓,说是长时间的工作使得眼睛再次出血。总之,我们可以看到她是戴隐形眼镜的。而我们知道,长期戴隐形眼镜会导致眼睛发生种种问题——即使工作时候换上框架眼镜也不能抵消。况且,张爱玲的眼病早在美国时就已经出现了。1959年时候,她就因为原有的一副隐形眼镜不合用,新的一副也老是刺眼,经常感到不适,怀疑眼睛溃疡,去看了许多次医生。这可能就是香港时期眼睛流血的最早起因。
为了美观,一定要戴隐形眼睛,以致眼睛出问题,可见她对自己的外观着实在意。这种爱美之心一直延续,戴隐形眼睛的习惯保持到了七十多岁。的确,我们看张爱玲留下的照片,深度近视的她很少戴框架眼镜,比较典型的一张戴眼镜照是她在港大的登记照,确乎显得比较书生气,有些“呆”,也就是木讷。张爱玲是喜欢照相的,尤其喜欢那种摆拍的艺术照。
张爱玲似乎不喜欢生活照,接近生活照的其实也是各种摆拍。她特别指出,照片中的纱巾和项链都是炎樱的,自己向来没有首饰。不过,据和她熟识的潘柳黛说,当年和苏青一起去拜访张,结果看到盛装待客的张爱玲,两个访客还以为张要出门。这也是读者们熟悉的段子。潘柳黛说,张“穿着一件柠檬色坦胸露臂的晚礼服,浑身香气袭人,手镯项链,满头珠翠”。潘语气刻薄,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两人已经交恶——因为之前潘撰文讽刺胡兰成对张爱玲的鼓吹,讽刺张的“贵族血统”。张爱玲不会说谎,也没必要说谎,她说没有首饰,而潘却说她“满头珠翠”,两相矛盾,显然是潘的心理作用。潘写此文已到了1975年,记忆模糊,只记得张的“盛装”,于是延伸出了“手镯项链,满头珠翠”吧。
盛装以待,总是重视对方吧,结果却落不得好,張爱玲偏生老遇到这种尴尬。1950年代在香港,她为美国驻港总领事馆新闻处做翻译,翻海明威、爱默生等。海明威还好,其他作者显然张爱玲是硬着头皮在翻,她不喜欢。于是也搞创作,有了毁誉参半的《秧歌》《赤地之恋》。新闻处处长理查德·麦卡锡很欣赏张爱玲。
《赤地之恋》确实毛病太多,《秧歌》却不一样,也获得较多认可。《秧歌》稿子交上来,麦卡锡自己不懂文学,就交给刚刚获得普利策奖的马宽德审阅。马宽德正是志得意满,来港访问时间也排得满满,并不把在他看来寂寂无名的中国女作家放在眼里,只说怕没工夫看小说。结果却是,当晚下大雨,他不能出去应酬,于是连夜读完,报告给麦卡锡,“我肯定这是一流作品”。
但就是这个马宽德,之前麦卡锡邀他与张爱玲共进午餐时还让张颇为尴尬。张爱玲得知要见客,又是盛装出席,还涂了绿色的脚趾甲油。没想到,这样前卫时髦的装饰引来的是马宽德的困惑,他悄声询问麦卡锡,张女士为何脚上涂着绿彩。麦卡锡原话转给张爱玲,张一时窘住了,打个哈哈说脚上是外用药膏。
女士化妆,本来无可厚非。张爱玲之爱美也是人之常情。她的香港翻译之行也去过台湾,还曾由当时初露头角的王祯和陪着去了他的家乡花莲。后来张爱玲在《重返边城》中记了当时的游踪。为了纪念这次行程,王祯和与母亲还邀请张爱玲一起去照相馆拍照。张爱玲为此足足化妆一个小时。联想到她给赖雅写信说眼疾省去化妆时间,信然。
她对衣服的要求也不高,但是在窘迫的状况下得到漂亮合适的外衣,还是会让她十分高兴。她和赖雅刚建立新家时,跑到二手市场买东西,用很便宜价格买下四件美丽的绒衫,她会兴奋地奔回家一一试穿。晚年她声名再起,版税使她不再为生计犯愁,但她似乎也没有更多要求,只是买了不少假发。
她喜欢烫发。除了年少时候的照片,影像中的张爱玲都是烫发的。即使晚年因健康缘故开始戴假发,也是烫发的假发。为了烫发,也曾发生小小事故。和赖雅一起生活期间,正是他们经济最窘迫的时候,烫发价格高昂,于是自己动手。有一次,张爱玲自己烫好头发,让赖雅洒两杯水在头。赖雅显然当时还未精通此道,结果化学药品的刺激害得张爱玲一夜未睡。
从香港给赖雅的信中,张爱玲一再重申,要节制“持久性用品”的花费,不要买大件家具什么的,尤其不要为自己买,但是——“不要省于日常消耗品”。这像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态度,或许“活在当下”差可当之?不过终究是不得已吧。
有些八卦文字,说张爱玲1993年还准备做整容手术,引用她去世后一些现场报道,说是她用雅顿的眼部防皱胶囊,用露得清护肤。这些也难以全信,当年上海小报也是谣言满天飞,真话掺着假话,一时分不清。不过,这些耳熟能详的化妆品牌子把她一下子从1940年代的孤岛拉到了现下,有些亲切感。她是爱美的。
她生活中这些碎屑小事,这些爱美的碎片,说起来简直有些好笑,然而联系她的一生,也只能让人“哀矜而勿喜”。用她的话来说,正是这些片段,填充着她的“可爱又可哀的年月”。
来源:《北方人(悦读)》2021年第04期 安冬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