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中国远征军中的诗人

2018年初,电影《无问西东》上映,深受好评。在片尾的“彩蛋”中,出现了诗人穆旦的身影。与片尾中梅贻琦、梁启超等声名赫赫的文化巨人相比,穆旦的名气在社会大众中可能不高,但他一生的传奇色彩和精神光芒却毫不逊色。1942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以下简称“西南联大”)教师穆旦参加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九死一生,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在他的诗歌创作中有生动而深刻的展现。

西迁之路:见证一个民族的“起来”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祖籍浙江海宁,生于天津。海宁查氏为江南名门望族,康熙帝南巡时,曾为其宗祠御赐“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门联,以示褒奖。近现代名人查济民、查良钊、查良镛(金庸)等均为穆旦同族。

1935年7月,穆旦自天津南开中学考入清华大学地质系,不久转入外文系,并开始诗歌创作,在《清华周刊》《文学》等刊物上发表了一些作品。那个时候的他风华正茂,激扬文字,成为北方诗坛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久,全面抗战爆发,穆旦随清华师生长途跋涉到长沙,在暂设于衡山的临时大学文学院继续就读。1938年1月,根据国民政府指令,长沙临时大学迁往昆明,改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穆旦参加了闻一多、曾昭抡等师生组成的“湘黔滇步行团”,开始了“世界教育史上艰辛而具有伟大意义的长征”。2月20日,步行团踏上征程,一路翻山越岭,夜宿晓行,历时两个多月,跋涉1600余公里。这次长途旅行,使师生们真正走出了象牙塔,进入到书本之外的大千世界。途中,师生们写下了一本本日记和观察心得。闻一多曾回忆道:“那时候,举国上下都在抗日的紧张情绪中,穷乡僻野的老百姓也都知道要打日本,所以沿途并没有做什么宣传的必要。同人民接近倒是常有的事。”行程虽然漫长艰苦,但是穆旦没有忘记对沿途事物与风土人情的体察。华夏土地的辽阔,高山峡谷的壮美,人民苦难的生活与坚强不屈的精神,都让他的灵感得以喷发。穆旦以澎湃的激情创作了《出发》《原野上走路》等“三千里步行”系列诗篇。

1940年,穆旦由西南联大毕业,留校任教。这一时期,抗日战争进入艰苦的相持阶段,穆旦目睹了残破的山河与悲怆的人民,在时代的苦难中感悟到人民的奋起精神。1941年12月,穆旦完成了那首深沉悲壮、被誉为“带血的赞歌”的长诗《赞美》,其中这样写道: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啊,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赞美》一经发表,便引起轰动,奠定了穆旦不仅有“第一流的诗才,也是第一流的诗人”的地位。几十年后,这首“现代诗歌第一人”(北京大学教授谢冕语)的代表作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

投笔从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1942年,24岁的穆旦遇到了生命中的一个重大转折。他于2月响应国民政府青年知识分子参军入伍的号召,参加了中国远征军,在副司令长官杜聿明兼任军长的第5军司令部,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军进入缅甸抗日战场。

从1942年5月到9月,穆旦亲历了中国远征军第5军与日军的血战及随后的“滇缅大撤退”,跟随这支远征军队伍艰难地“转进”到印度。1943年初,穆旦回国。关于这段九死一生的经历,他鲜少向人提及,只对自己的恩师吴宓和几位好友偶尔提过。对此,吴宓在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述:“铮(穆旦)述从军的见闻经历之详情,惊心动魄,可泣可歌。不及论述……”当时在西南联大外文系任教的诗歌理论家王佐良,对于穆旦的远征军经历,后来曾有更详细的记叙:

那是一九四二年的滇缅撤退,他从事自杀性的殿后战。日本人穷追,他的马倒地了,传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给死去的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在热带的毒雨里,他的腿肿了。疲倦得从来没有想到人能这样疲倦,放逐在时间——几乎还在空间——之外。胡康河谷的森林的阴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带着一种致命性的痢疾,让蚂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着。而在这一切之上,是叫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达八日之久。但是这个24岁的年轻人,在五个月的失踪之后,结果是拖了他的身体到达印度。虽然他从此变了一个人……这个瘦长的,外表脆弱的诗人却有意想不到的坚韧,他活了下来,来说他的故事。

但是不!他并没有说。……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说到他对于大地的惧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异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而在繁茂的绿叶之间却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腐烂的尸身,也许就是他的朋友们的……

王佐良所说“五个月的失踪”,指的是穆旦跟随的这支撤退部队与军部指挥系统和兄弟部队失去联系后,独自在热带雨林中穿行的经历。后来这支部队被美军一架直升机上的人员发现,他们才被营救出了死亡交织的胡康河谷。

“十万军魂”:历史曾在此走过

此次中国远征军入缅参战的总兵力约有10万人,伤亡约为6万人,其中,大半死在了撤退途中的野人山与胡康河谷。数以万计的中国远征军将士,没有倒在战场上,却倒在了山谷和原始丛林中,因此有了野人山“十万军魂”之说。

踏着战友尸体逃出野人山与胡康河谷的穆旦,对这段残酷的经历不忍追忆,但面对死去战友直瞪的眼睛的恐怖与痛苦,让惊悸与哀伤的他不能已于言,于1945年9月,创作出纪念远征军的诗歌《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展示了战争、战争中人的命运和诗人对生命的深层思考。其中,穆旦这样写道: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这首诗歌被誉为中国现代诗歌史上直面战争与死亡,歌颂生命与永恒的里程碑式的作品。穆旦后来创作的纪念远征军苦难历程与不屈精神的《阻滞的路》《活下去》等作品,同样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成为中国抗战史上具有永恒艺术价值的不朽篇章。

自印度回国后的数十年间,穆旦几经沉浮,备受磨难,但直到1977年因病去世之前,他都保持着一颗“诗心”,不曾放弃对生命的思索。电影《无问西东》中,西南联大教师吴岭澜在山洞外给学生们上课时说:“今天,我把泰戈尔的诗介绍给你们,希望你们在今后的岁月里,不要放弃对生命的思索、对自己的真实。”1976年5月,饱经人世沧桑的穆旦,将自己对生命的终极思索和感悟倾注笔端,写下了《冥想》一诗,这是他对人生之路的回望,也是对生命彻悟的真诚表达: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来源:《中国档案报》2019-05-31     梁丽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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