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风景,如被过滤的人生

林风眠《风景》纸本重彩

69.5厘米×69厘米 1965年作

优秀的艺术家记忆神经大多发达,或许他们平时并没有意识到脑子里究竟储存了些什么,却突然在某个时候因某些事情的触动,一些记忆会像流水一样从脑海里流淌出来。有的人记忆流淌像江河,汹涌澎湃;有的人则如溪水山泉,缓缓潺潺……

譬如晚年的黄宾虹。因为年事已高,出行远游于他而言是一件不方便的事,所以80岁以后他基本收住了自己的两条腿。然而,腿是收住了,心依然驰骋。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遨游他曾经走过的山水,然后借助笔墨,赋形纸上。这是晚年他作山水常以纪游为题的主要原因,美术史上许多重要的黄宾虹作品就是这样留给后人的。

林风眠也一样,他也是一位向记忆索要素材、并且受记忆牵引走得很远的画家。比如他的西湖题材、黄山题材、秋景系列作品,乃至他晚年一再画的戏曲人物《宝莲灯》等等,都是在时光倒流中描写他的记忆。记忆里的风景与眼睛里的风景区别在于,一个是审美的、带有画家情感的主观风景,一个是自然的客观风景。林风眠一生经历曲折坎坷,大多时间在孤寂与凄凉中度过,所以他画仕女、小鸟、鹤鹭总有一种凄艳之美;而画风景尽管色彩斑斓,意境却很宁静。凄艳与宁静折射了他孤寂的心境,造就了他的艺术气质与审美特征。

《风景》就是一幅向记忆索要素材的林风眠重彩画佳作。19 8 6年,由日本西武百货主办,中国驻日本大使馆、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作为支持的“林风眠绘画展”在日本举行,《风景》是参展作品之一。据当年西武百货的工作人员介绍,林风眠当年定此画的创作时间是1965年。这幅作品以林风眠最擅长也是最典型的方形布局构图,四周围以浓郁的棕褐色,将整幅画的中心醒目地凸显出来,明暗鲜明,色彩丰富,郁勃之气氤氲满幅,厚实如同油画。可是无论如何厚实凝重,作品给人的视觉感受却分外安谧。如此意境传达,驱使观众与作者一起沉浸到了画面所营造的宁静的氛围里……

《风景》的记忆源自林风眠1953年夏天的天平山之行。那是一次愉快的写生之旅,“天平山的枫林、松柏、池塘、小路和逆光的山体,给林风眠留下了深刻印象”(郎绍君语)。为此他曾对学生苏天赐说要画一种“新风景”,而这种“新风景”,或许正是郎绍君所评价的“用光色语言创造境界,表达情感。”

但是林风眠并没有急于表达,若干年后这份记忆不但没有退去,反而更为强烈。他这才开始陆续创作。而此幅《风景》更是距天平山写生12年之后所绘,可见天平山之行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印象有多深,萦绕了多久!与之相仿佛的还有他的西湖题材绘画。当年他在杭州十余年,未曾以西湖为题材进行过创作;而离开杭州十年后,西湖题材却如山泉缓缓流过时间隧道,流到了他的笔管里。此时是上世纪60年代,他在上海。

郑板桥曾以“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来阐述画家由眼及手的审美与创作过程。即所谓“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林风眠的《风景》以及他的诸多西湖题材作品,与郑板桥“三竹”之说有同工之妙,但不尽然。同的是这些风景都经过林风眠眼、胸、手之陶冶;不同的是这些风景在被陶冶的过程中因时事多变,他的人生遭遇许多坎坷和不幸,风景里沉淀了别样记忆。记忆中的风景没有忘却,纸上的风景添了意蕴,斑斓并且寂靜。郑板桥的“三竹”纯粹,林风眠的《风景》丰富。

记忆真奇妙,不仅过滤风景,也过滤人生和情感。时间能将记忆浓缩,存于心底,发于纸上。当然有前提,画家首先得有智慧和哲思。林风眠睿智而淡泊,眼里的风景很美,心里的风景很美,笔下的风景更美!

来源:《中国收藏》2021年第10期     胡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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