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老照片读“现实”中的鲁迅

据北京鲁迅博物馆副馆长黄乔生说:“现存鲁迅照片不足百张。这些照片,除鲁迅本人保存着以外,有的是从报刊上翻拍下来的,有的则是鲁迅逝世后向国内外人士征集来的。其中有一些,鲁迅本人生前可能并未看到。在这些照片中,鲁迅个人单独照约30张,其余为与他人合影。”‘认真回想起来,我对鲁迅的认识正是开始于照片,在读到黄乔生的文章之前,我确实也不清楚现存的鲁迅照片数量。但是,缘于去年参与的全国可移动文物普查工作,我渐渐接触到了馆藏鲁迅的原始照片,这些珍贵的照片颇有深意,大部分是他参加社会、文化活动的真实写照。与此同时,我日常主要负责文物摄影工作,由此对鲁迅的照片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想法。在这些富有历史价值的照片中,有那么几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断发照”

在诸多鲁迅的单人照片中,有一张对他的形象奠定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是现存最早的一张鲁迅照片,拍摄于1903年,也就是后人称为的“断发照”,它很真实地塑造了鲁迅留日期间的整体形象。从照片上看起来,鲁迅身穿学生制服,眉目清秀,意气风发,类似于我们现在去照相馆拍的标准照,想来鲁迅当年也是特意去日本的照相馆拍摄的吧。从鲁迅1927年回到上海定居之后所拍摄的照片来看,他在现实生活中确实比较偏爱日本的照相馆和摄影师。他后期的照相,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在日本人经营的春阳照相馆所拍摄,日记上又记作“阳春照相馆”。其实鲁迅自己也很看重这张照片,他本人及后来很多人,总将这张照片与一首诗相提并论。诗的最后一句“我以我血荐轩辕”,也成了鲁迅精神的标志性描述之一。在鲁迅的一生中,他曾多次将这张“断发照”连同题诗赠送给友人。

让我们来看一看此时的鲁迅所处的时代背景。当时的中国正处于民族危机空前严重、人民生活异常痛苦的年代。自1840年鸦片战争、中国闭关自守的局面被冲破之后,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野心日益显露,不断进行疯狂的侵略。富有革命传统的中国人民则不甘忍受凌辱和压迫,英勇抗击八国联军,反对帝国主义侵略。1901年,斗争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这时的革命党人以日本东京为活动中心,大力宣传推翻清朝建立民国的政治主张和革命思想,爱国的留日学生纷纷响应,出版报纸、杂志、书籍,进行革命宣传,号召人民决不做“清政府刀头之饿鬼”,要充当“革命之骁将”。而鲁迅正是在1902年怀着满腔爱国热忱来到日本。他一到日本,就积极投入到反清爱国的革命活动中。1903年,他在《浙江潮》上发表了《斯巴达之魂》歌颂斯巴达人以生命和鲜血抗击侵略者,借以抨击清朝统治者的丧权辱国,唤醒中国人民起来斗争,并毅然剪掉象征封建传统和民族压迫的辫子,并在照片背面题写了一首诗送与好友许寿裳,以表达自己为国捐躯、矢志不移的决心。在20多年后写就的《藤野先生》一文中,鲁迅就讽刺了东京那些成群结队到上野公园赏樱花的清国留学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然而从这张“断发照”中看鲁迅的面部表情,虽是为纪念剪辫而未戴帽子,却并未露出喜悦的表情,反而有些神情紧张,我想,大体是因为照相时略显拘谨的缘故吧。

逝世前的绝唱

1936年鲁迅与青年木刻家围坐交谈

这张传神的照片,是1936年鲁迅在上海参加全国第二届木刻流动展览会上,由著名摄影家沙飞所拍摄。上海鲁迅纪念馆还特意将此照片用蜡像的形式真实还原,陈列于展厅之中。照片中的鲁迅真实而自然,据说很多怀念鲁迅先生的人,都长时间观看。

沙飞于1912年出生,原名司徒传,祖籍广东开平。他在摄影界被誉为“中国革命摄影第一人”。20世纪30年代,沙飞在晋察冀根据地参加八路军,被聂荣臻将军任命为专职摄影记者。从此,沙飞的足迹遍及太行山区、滹[hū]沱河畔,他用相机真实记录了中国革命史,成为了中国摄影事业的开拓者之一。

沙飞曾独自一人跑去上海美专读油画,经常看到鲁迅和木刻青年在一起聊天。展览举办于1936年10月2日,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九楼,10月8日那天鲁迅抱病到会场参观,并与木刻青年谈木刻创作问题,参加的有陈烟桥、黄新波、曹白、林夫、吴渤等。由于沙飞从小就热爱读鲁迅的书籍,便把鲁迅当作是他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曾幻想有一天能像鲁迅那样当个文学家,向社会“呐喊”,唤醒愚昧的劳苦大众。于是,激动的沙飞怀着对鲁迅的尊敬和崇拜,举起镜头,对准了“偶像”的一举手一投足。谁也不曾想到,这竟然是鲁迅生前的最后留影。数日后,鲁迅在访友归途中受了风寒,大病突发,于19日病逝于上海山阴路上的大陆新村,也就是现在的鲁迅故居。可以说,这张照片在当时的上海引发了不小的轰动,生动地记录了中国革命旗手鲁迅对青年木刻家的关怀和友谊。虽然距离逝世仅有11天,瘦弱的鲁迅却看上去精神状态良好,成为他一生中最精彩的照片。

那版画与鲁迅先生又有什么样千丝万缕的联系呢?新兴版画史作为我国现代美术史上的光辉篇章,正是由鲁迅先生在上海揭开的。1934年,鲁迅在《木刻纪程》的小引里写道:“中国木刻图画,从唐到明,曾经有过很体面的历史。但现在的新的木刻,却和这历史不相干。新的木刻,是受了欧洲的创作木刻的影响的。创作木刻的介绍,始于‘朝花社’,那出版的《艺苑朝华》五本虽然选择印造,并不精工,且为艺术名家所不齿,却颇引起了青年学徒的注意。到1931年夏,在上海遂有了中国最初的木刻讲习会。”这就是中国新兴木刻版画诞生的历史。

从照片中我们可以了解到,鲁迅先生不仅是伟大的思想家、革命家、教育家,还是中国新兴版画的倡导者。他在培养新青年上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一生都寄希望于青年。在长期的斗争中,他认识到中国青年的特点及其革命性,热情赞扬青年“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鲁迅先生一生“立人”的思想也由此展现。

全家福

海婴出生100天时的全家福

说到鲁迅和家人的合影,最多的便是他在上海时三口之家的全家福。上文提到,鲁迅1927年到上海后,因居住在北四川路附近,因此在春阳照相馆共留下了8帧珍贵照片。其中的第一帧,就是这张在儿子海婴出生100天时所拍摄的照片。1930年1月4日,“海婴生一百日,午后同广平掣之往阳春馆照相”。从这张照片中,我感受到了甜蜜温馨的家庭氛围,许广平手中怀抱着小海婴,鲁迅微微低头,目视海婴,眼神温柔,十分亲切,慈父之心溢于言表。

事实上,之后每逢海婴生日那天,鲁迅都会携家人前往照相馆拍照,作为对重要日子的郑重纪念。从照片中我们不难看出鲁迅对儿子的疼爱。的确,鲁迅先生爱子也是为众人所知的,也因此当时有很多人在文章中抨击鲁迅,但鲁迅却不以为然,写了一篇《答客诮》给挡了回去,“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wū tú]”,直译过来就是“无情未必就是真的英雄好汉,爱惜自己的孩子怎么就不是大丈夫了呢!你们是否知道哪怕是在山林里的老虎,离家时还要回头看一下自己家中的小老虎呢!”在这里‘兴风狂啸者”和“於菟”都是指老虎的意思。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鲁迅儿子周海婴名字的由来了,在大部分中国人眼里,对于给孩子起名还是十分看重的,诸如命里缺水名字里要带水,命里缺火就要补火,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那鲁迅先生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儿子取名为周海婴呢?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周海婴出生在上海,是一个“出生在上海的婴儿”,故取名为“海婴”。用先生自己的话来说“名字嘛,只是一个代号,若孩子将来不喜欢,还能再改嘛!”这便是周海婴名字的由来。他对海婴的教育完全按照他于1919年写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思想来实行,尽量创造机会让海婴自由地成长,希望海婴成为一个“敢说、敢笑、敢骂、敢打”的人。

透过照片,这些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也许并不被历史学家所重视,但却是鲁迅最为真实的一面,也是他最可敬可爱的一面。他对家人的关爱,对孩子的疼惜,这些细节都让人为之动容。褪下忧国忧民的重担,原来鲁迅也是一个普通平凡的人。

毛衣照

1933年5月1日摄于上海春阳馆

在鲁迅为数不多的标准照中,生活照可以说少之又少,而这张“毛衣照”则更是少数中的少数。

在绝大多数人中,鲁迅是高高在上的文坛巨匠,是严肃有余而和蔼不足的教育大家,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民族英雄,而大多数人都忽略了真实的一点,在褪去这些闪耀的名头之后,鲁迅也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这张“毛衣照”恰恰提醒了大众,揭示了鲁迅先生作为普通人的一面。

照片中,先生左手叉腰,右手夹烟,自然下坠,面带微笑,引用与晚年的鲁迅有些接触的巴金先生说过的话:“瘦小的身材,浓黑的胡须和眉毛……可是比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面貌更和善,更慈祥。”我想,这便是生活中的鲁迅吧。

其实鲁迅自己也将他的一生概括为“太平凡”。在《鲁迅自传》的自序中,鲁迅简要叙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短短八百余字,可以用以下这些词来概括:家道中落、父染重病、离家求学、留学日本、立志学医、弃医从文,其娓娓叙来,不见当初经历时的喜怒哀乐,所述的就是那个时代平常百姓都会遇到的那些事儿。

鲁迅在自序中这样写道:“我是不写自传也不热心于别人给我作传的,因为一生太平凡,倘使这样的也可以做的,那么中国一下子可以有四万万部传记,真将挤破图书馆。我有许多小小的想头和言语,时时随风而逝,固然似乎可惜,但其实,亦不过小事情而已。”从这样的角度去解读,鲁迅先生在生活中也着实平凡可爱。

遗照

在上海鲁迅故居一楼客厅内,悬挂着一张鲁迅遗照。在他逝世后,这张照片被多家报纸刊登讣告时使用。虽然为世人所熟知,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张照片拍摄的最初动机并不是拿来做遗像用的。美国知名作家兼记者埃德加·斯诺,在他编译的《活的中国》一书中,需要一张鲁迅的照片作为插页,向鲁迅求援。1933年5月26日,鲁迅在姚克的陪同下到南京路上的雪怀照相馆拍摄了这张照片。照片印出后,鲁迅非常满意,他自己也评价这张照片是他一生中拍的最为满意的照片。的确,这张人像艺术照中的鲁迅神情端定,透出慈祥,让人觉得含蓄而温情。

《活的中国》是一部中国短篇小说翻译著作,由埃德加·斯诺先生亲自编写,书中收入了15位作家的24篇文章,光是鲁迅一人便有7篇文章被载入书中。其实当年斯诺原本只是想写一本鲁迅先生的小说集,但1933年11月5日,鲁迅在信中提议道“现代新出的作家中,也很有可以注意的作品,倘若有工夫,我以为选择一本,每人一篇,介绍出去,倒也很有意义的”,于是斯诺便接受了鲁迅的建议,才有了现在我们所看到的《活的中国》。

通过对照片拍摄的历史背景的了解,我从中获取了很多重要信息。首先,鲁迅当时在中国文坛乃至世界文坛的地位——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创者、奠基人,同时又是一座高峰。一方面,鲁迅的文学价值是由他的创作动因决定的。他不仅仅是为了文学而创作,他的文学创作是为了改造国民的劣根性,是为了重塑和振兴民族精神,他将文学作为改造中国社会的根本途径,他是真正的为人生而进行艺术创作。另一方面,鲁迅决不只是一个作家,从根本上更是一个思想家,这就决定了他作品的思想深度与众不同。其次,鲁迅与世界的关系——像任何一个伟大作家一样,鲁迅不仅仅属于自己的祖国和人民,而是属于全世界、全人类。他站在中外古今文化交汇的十字路口,主张拿来主义,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再有,我也了解到埃德加·斯诺的相关信息,斯诺热爱中国。他努力学习中文,去北平之前,他就接受鲁迅的建议,编选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活的中国》,想通过小说来向西方揭示中国的现实。

自摄影技术发明以来,许多珍贵的历史瞬间都被保留下来。作为人类文明史上一项重要的发明,从世界上第一台照相机的发明,到摄影技术的第二次革新一干板摄影普及的曙光,到胶卷的发明,到现在的数码摄影的普及,都记录了许多宝贵的历史资料,其中蕴含的丰富信息,成为后人研究学习历史的重要依据。可以说,摄影技术的出现正是为记录历史提供了一种新的手段。对于富有鲜活历史价值的照片,我们可以从中剖析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通过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对象等分析出很多重要的历史信息。

而鲁迅的照片不但记录了他个人的风貌,透露出他的个性,也记录了他的人生轨迹和人际交往。我们可以透过这一张张看似微不足道的照片,来窥探和分析他的真实性情和心理状态,由此走近一个更加真实、全面和深刻的鲁迅。

(原标题:透过照片读鲁迅)

来源:《上海鲁迅研究》2016年第01期     朱圣斌

图片来源:《北京纪事》202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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