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贽,给皇帝上“廉政课”

唐德宗都劝他受贿,他却专门写了奏折与其辩论

【人物简介】

陆贽(音同至),唐代政治家、文学家。出生于754年,卒于805年。字敬舆,吴郡嘉兴(今浙江嘉兴)人。39岁时出任宰相,执政期间,为朝廷出了许多善策。但仅仅两年,就因为与权臣裴延龄有矛盾,被贬重庆,其后10年谪居。唐顺宗即位后,下诏召还陆贽,诏书未到,陆贽已去世。

在唐代的政治家中,司马光最为推崇的人,非陆贽莫属。一部《资治通鉴》,他引用陆贽的奏疏多达39篇,长的数千言,几乎囊括了《陆宣公奏议》的大部分内容。苏东坡也曾称赞陆贽“才本王佐,学为帝师”,是不可多得的杰出人才,令人景仰的一代名相。

乱世里的“救时内相”

陆贽所在的陆氏家族,在江南很有名望,可惜他出生时,家道已经衰落。父亲陆侃曾当过溧阳(今江苏溧阳)县令,英年早逝,陆贽是在母亲含辛茹苦的抚育下成长起来的。

大历六年(771年),年仅18岁的陆贽即高中进士。关于唐代科举,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明经和进士是唐代科举规模最大的两科。明经主要考儒家典籍,靠的是背诵,所以年少学子容易考中,30岁考上都算老的了;进士主要考诗赋策论,靠的是见解,需要积累,所以50岁考中都算年轻。陆贽年纪轻轻成了进士,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中第后,陆贽曾任华州郑县(今陕西华县)尉和渭南县主簿。这种基层工作,很难有突出的政绩,诗人卢纶曾写过一首《驿中望山戏赠渭南陆贽主簿》,描述了他的生活状态:“官微多惧事多同,拙性偏无主驿功。山在门前登不得,鬓毛衰尽路尘中。”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陆贽不久就让人刮目相看。

大历十四年(779年),唐德宗继位,第二年,他派出特使巡视天下。陆贽大胆地向前来渭南的特使提出了自己的治国理政建议,即用“五术”察看风俗民情,“八计”考察地方官政绩,“三科”选拔才智出众的人才,“四赋”管理财政,“六德”安定疲困的人,“五要”精减官员。他的这些见解不仅深刻、全面,而且具有很强的操作性,放在今天依然具有很强的借鉴价值。

唐德宗在当太子时,就已经知道陆贽的名声,这次听到了特使的汇报,心中更加敬佩陆贽,于是把他召入朝廷,任命为翰林学士、监察御史。

此时的唐德宗急需人才,因为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安史之乱”后,大唐王朝陷入了藩镇割据的泥潭中,“方镇相望于内地,大者连州十余,小者犹兼三四”,大大小小的割据势力在王朝内盘根错节,势力强大的,能占据十多个州;势力弱小的,也要兼并三四个州。它们各自为政,不把中央政府放在眼里。如此形势,怎能不生乱?

建中二年(781年),几个节度使勾结在一起,发动了“四镇之乱”,公然与朝廷叫板。突然纷起的战火,让唐德宗有些手忙脚乱,他下诏询问应敌策略。陆贽对唐德宗抽调禁卫军,甚至撤掉西京防秋兵(防止吐蕃秋季入侵抢粮的军队)的做法十分担心,建议说:“立国的权谋,在于明察轻重缓急,根大而枝小,所以能稳固。如果京都地区防守空虚,万一有人偷袭,靠什么来防备呢?”

可惜唐德宗没能听取陆贽的意见,以致战乱愈演愈烈。

被抽调平叛的军队因为待遇问题发动兵变,攻进首都长安。叛军拥立范阳节度使朱滔之兄、泾原军元帅朱泚(音同此)为帝,改朝大秦,年号应天。唐德宗仓皇出逃到奉天(今陕西乾县),被叛军包围一月有余,几乎失陷。命悬一线之时,唐德宗想起陆贽的话,懊悔不已。从此,他把陆贽召在身边,一切事情都要和他商量。而陆贽更是显现出了惊人的能力,机要事务的汇总、远近军队的调度征发、皇帝下达的命令、臣子奏章的批复,处理得游刃有余。他提起笔来不假思索,挥手而就,每天写数百道诏书,每道诏书都条分理析,一目了然。

唐德宗因此对陆贽更加倚重,虽然朝廷当时有宰相主持朝政,但陆贽常在皇宫中参与谋划决策,因此被称为“内相”。

有一次,唐德宗从奉天出奔梁州(今陕西汉中),道路险恶难行,君臣多有失散。过了一夜,还没见到陆贽到来,唐德宗担心不已,坐在那里愁苦地流下了眼泪。他下诏张贴寻人告示,宣布能够找到陆贽的人,赏赐1000两黄金。后来陆贽终于追上队伍,唐德宗非常高兴,太子以下的人都来祝贺。

建中四年(783年)年底,奉天之围解除以后,为了扫除晦气,唐德宗决定改换年号,将“建中”改为“兴元”,同时大赦天下。中书省起草了赦文,唐德宗看后又派人送给了陆贽,想听听他的意见。陆贽劝他说:“值此纷乱之际,倘若皇上能仿效周成王责己、汉武帝自悔的举动,就能除掉这些藩镇。振奋国势,当近在目前。”说白了,就是想让皇帝把大赦天下的诏书写成一份深刻的检讨书。唐德宗答应了,于是,陆贽亲自操刀,历史上最有名的“罪己诏”之一《奉天改元大赦制》诞生了。

这篇赦书全文2000余字,以唐德宗的口气,坦承自己从小生长在深宫之中,不知道百姓生计之艰难,也不明白兵士征戍之劳苦……“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国家变乱,都是皇帝自己引起的,“罪实在予,永言愧悼”。为此,宣布改元大赦,对所有参与叛乱的人一律赦免,所有过错既往不咎。诏书热烈真挚,深沉感人,颁布后“人心大悦”,前线将士非常感动,有的听到后竟痛哭流涕,“虽武人悍卒,无不挥涕激发”。领导叛军的四镇节度使中,有3个见到赦令后,都主动除去王号,上表谢罪。反叛势力因此气焰大减,为此后恢复国家的安定,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

在陆贽的策划和主持下,朝廷逐渐走出危局,摇摇欲坠的唐王朝转危为安,陆贽也因无可替代的作用而被后人称为“救时内相”。

对不起,我不敢接受您的命令

陆贽虽然深得唐德宗的赏识,但在很长时间却不能从“内相”转正,原因是他不会顺情说好话,讨皇帝欢心。甚至很多时候,他会拒绝唐德宗的要求,弄得皇帝很不高兴。

唐德宗在外逃亡时心里相当郁闷,有善于察言观色的术士建议说,“宜有变更,以应时数”,给出的主意就是在皇帝的尊号上多加几个字。早在唐德宗即位不久,就有大臣给他上了“圣神文武皇帝”的尊号,但与他的太爷爷唐玄宗的尊号“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比起来,字数和程度上的差距都还相当明显。术士现在说需要加尊号,唐德宗很高兴,可陆贽却兜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陆贽的态度很明确——不该加。理由有两个,第一,“尊号之兴,本非古制。”尊号这个东西,不是历史上的定制,“皇帝”其实已是最崇高的称号,无以复加。三皇五帝包括古代的那些明君,或者只称“皇”,或者只称“帝”,加尊号这件事,不过是从本朝才兴起的,国运兴也好,衰也好,跟尊号没关系。

第二,“以臣庸蔽,未见其宜。”尊号在和平时期加,尚且让人觉得招摇,现在天下治理成这个样子,怎么还好意思夸耀自己,给自己说好话、加美名?加上尊号,无补于美好的声誉;减掉尊号,也不会损伤美好的品德。相反,减掉尊号,还能显示出谦逊的美德。所以,尊号不仅不应该加,还应该罢黜原有的尊号。

因为陆贽的坚决反对,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作为唐德宗手下第一笔杆子,经陆贽起草的诏书不计其数,然而他也并非什么诏书都肯动笔,有的事他就回复说:“臣未敢承旨”,对不起,我不敢接受您的命令。

兴元元年(784年)6月,大将李晟收复长安,称帝的朱泚被部将所杀,捷报传来,唐德宗高兴得无以言表。出人意料的是,此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陆贽马上起草一份诏书,让禁卫军将军派人寻找战乱中失散的内人,“送赴行在者”,给他送到行宫去。所谓内人,就是皇宫中的宫女。长安刚刚收复,有多少重要的事情等着去做,唐德宗首先想到的竟然是享受。陆贽哭笑不得,拒绝起草这样的诏书,劝他说:“大难才平定,被各种徭役累得疲病交加的百姓、受重伤和残废了的士兵,都带着病,忍受着死亡的威胁,想听到皇上降恩的诏书。当前要做的事,我认为应该恢复荒废了的事业,怎么能首先去寻找那些宫女呢?”唐德宗自知理亏,不再强求。

在唐德宗逃难的途中,有人给他献瓜果,他十分感动,命令陆贽封他们为官,以嘉奖他们的好心。陆贽反对说:“官爵是国家的名位,不可轻易封给人。”唐德宗解释说:“不过是给个虚名罢了,况且已经与宰相商量决定了,你不要不满意。”陆贽依然不肯动笔,说:“奖赏讲信用,惩罚坚决执行,是成就帝王事业的条件。随意封爵,滥用刑罚,是国家混乱衰弱的开端。现在献一筐瓜、一篮果,就授官位,那些为国家舍生忘死的人就会说:‘我们的生命竟同瓜果一样。’瓜果是草木,把人的生命看得与草木一样,怎能嘉勉人呢?”唐德宗无话可说,只能暗自生闷气。

陆贽辅佐朝政,从不顾惜自身,时常与唐德宗争论事情的对错,恳切地矫正皇帝的过失,有时明知道事有不可,也据理力争。他虽然忠心耿耿,但时常让皇帝难堪,有人劝他说话不要显露锋芒,他回答说:“只要我上不辜负天子,下不辜负平生的学问,别的事情就没有值得顾惜的了。”

上梁不正,还想让下梁不歪

39岁时,陆贽终于官拜宰相。他一直是唐德宗身边的重量级人物,所以被人争相巴结取悦,然而他清正廉洁,如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分外之财,分毫不取。

早年间,陆贽为官之清廉就名声在外。在华州任郑县尉时,有一次回家省亲路过寿州(今安徽淮南、六安一带),他礼节性地拜见当地的刺史张镒(音同易)。张镒声名远播,并没有将这位年轻的后辈看在眼里,可是一番交谈之后,他深为陆贽的学识所吸引。等到陆贽告辞时,两个人已经成为忘年交。张镒知道陆母韦氏在家贫苦度日,就从其薪俸中拿出百万铜钱,说愿以此为陆家太夫人的生活费用。面对如此厚赠,陆贽坚辞不受,张镒再三坚持,陆贽才拱手道:“承您的情了!”然而他只是取了一串新茶,便飘然而去。

贞元三年(787年),陆贽的母亲因病去世,他按照规定回乡守孝。在返乡途中,陆贽将母亲的灵柩停于东都洛阳的嵩山丰乐寺。当时陆贽已是唐德宗跟前的红人,对于地方官员、豪绅富商们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结交机会,于是纷纷带着奠礼登门拜祭。陆贽毫不领情,回绝说“:家母过世,是我的私事,诸位与我非亲非故,仅是宦途之交,你们厚馈的奠礼我是绝对不能收的,请诸位拿回去吧!”这些人碰了一鼻子灰,悻悻而去。

因为平时没什么积蓄,丁忧期间,陆贽的生活常常捉襟见肘,最后靠朋友韦皋的资助才渡过治丧、营葬等几道经济难关。

陆贽的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官场十分另类,因而有不少官员埋怨他行为怪诞,不近人情。唐德宗听见了这样的议论,心中也有了一些想法。

有一次,在一个私密场合,唐德宗亲自开导陆贽说:“你清廉和谨慎得太过分了。各地官员到长安来,给你送一些礼物,那是人之常情。你全都拒之门外,一点都不接受,是很不近人情的。其实,如果送你一根马鞭、一双皮靴之类的小礼物,你就收下好了,也是无伤大雅的。”

以常人的思维,皇帝都开了金口,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即使你想爱惜自己的羽毛,不肯同流合污,那装作没听到这番话也行。但陆贽就是陆贽,第二天,唐德宗的案头上就多了一道奏折,跟皇帝辩论起来:“官员接受贿赂,哪怕只有一尺布,也算犯罪,必须惩处,更何况是身为百官之长的宰相,岂可开此方便之门?受贿之门一旦打开,欲望一定膨胀,一开始是马鞭和靴子,接下来就是黄金和美玉。眼前有种种诱惑,内心又岂能不乱?”在陆贽眼中,接受马鞭、靴子之类的馈赠,绝对不是“受亦无妨”的小事,因为“伤风害礼,莫甚于私;暴物残人,莫大于赂”,上梁不正,还想让下梁不歪,可能吗?

不知道唐德宗看到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内心会是怎样一种滋味,干笑、苦笑,或是无可奈何的笑。这样不给皇帝面子的人,其下场又会怎样?

没等到委任诏书

唐德宗其实是个十分昏庸的皇帝,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奸臣卢杞和裴延龄都出自他的身边。陆贽和这样的君王硬碰硬,可想而知没什么好结果。

贞元八年(792年)7月,唐德宗想任命裴延龄为权判度支(相当于财政部长),陆贽写了一道《论宣令除裴延龄度支使状》的奏疏,指出裴延龄是个“妄诞小人”,可唐德宗充耳不闻。

等陆贽当上宰相时,善于阿谀逢迎的裴延龄已成为唐德宗身边最为宠信的人。贞元十年(794年)秋,裴延龄向唐德宗奏称:“臣最近清仓核查,居然在尘堆中找出13万两银子,另外还有绸缎、布匹等大量杂货,价值达100万两有余。这些钱物本来已经遗失了,现在找出来,当然属于富余物资,应悉数拨入宫中内库,专供陛下使用。”国库的垃圾堆里居然能找到这么多银子,你信吗?其实这只不过是裴延龄的障眼法,把钱从国家的库房搬到皇帝的私人小金库里罢了,因为他知道,唐德宗爱财如命。

面对这公然的阿谀欺诈,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陆贽拍案而起。他毅然上了一道《论裴延龄奸蠹书》,历数裴延龄的七大罪状,痛斥其为奸诈小人,同时还把矛头直指唐德宗。他说:“陛下为了保护裴延龄,对他的罪状连问都不问,他把东边的东西挪到西边,就当成自己的政绩。愚弄朝廷,如同儿戏!”

裴延龄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天天在唐德宗面前罗织罪名,说陆贽的不是。对唐德宗来说,陆贽无异于一面让人纤毫毕现的镜子,在这面镜子前,他照见的都是自己的缺点和丑陋,所以在与裴延龄的这场PK中,陆贽显然不占优势。最终,唐德宗罢免了陆贽的宰相职务,把他贬为太子宾客。裴延龄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后来又趁关中大旱,污蔑陆贽散布不满情绪,动摇民心。唐德宗勃然大怒,想杀掉陆贽,幸亏其他大臣冒死相救,才被免除一死。

贞元十一年(795年),42岁的陆贽被贬为忠州(今重庆忠县)别驾,在这里,他一待就是10年。为了避免遭受诽谤,他闭门读书,也搁下了手中的笔,不再著书立说。

即便如此,当陆贽看到偏远地区的人民饱受瘴气和恶性疟疾等传染病的困扰时,依然揪心不已。他亲自搜集整理了《古今集验方》50卷,传授给了他们。

永贞元年(805年)正月,唐顺宗李诵登基后,下诏令陆贽回京,打算对他委以重任,可惜陆贽还没有亲眼看到皇上的诏书,就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这个世界。

因为陆贽,唐朝是幸运的,正如《新唐书》所说:“唐德宗不亡国,岂不是幸运吗?”遇到唐德宗,虽然是陆贽的不幸,不过这也正好给了他施展才能的舞台,让我们更加深刻地记住了他的睿智、正直和铮铮铁骨。从这个角度说,陆贽其实也是幸运的。

来源:《环球人物》2014年第26期     王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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