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静”是中国古典哲学和美学中十分重要的范畴,它是关于艺术创作与审美态度的理论。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中的“虚静”概念,不仅与“虚静”的哲学概念有关,还有其自身的特点。
一、虚静论的哲学审美意蕴
虚静,作为中国古典美学以及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对宗教、哲学、心理学,尤其是美学和艺术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大克鼎》铭文中所说的“虚静”,是指先祖生性率直朴素,即朴实、谦虚大方、心平气和、淡泊宁静。
“虚静”说的渊源,毫无疑问,当首推老子。老子曾经提出“致虚极,守静笃”,他以为万物溯源则是“虚静”的状态,细究其意义,则为强调致虚守静。老子《道德经》中有这样的描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抟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抟气致柔”中的“抟”有凝聚之意,“气”则是构成物质世界的主要元素,是天地的本源。这句话是说,当我们内心完全安静下来时,会感受到身体的气息犹如婴儿般柔和顺畅。而“涤除玄览”,据陈鼓应注释说即是“洗清杂念,摒弃异见,而返自观照内心的本明”。老子以为,世界的本原是虚无,万物的根源是虚静状态,一切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循环往复,反反复复,但终究会回到“无”。世界的本质是“无”,是“道”,是“虚静”,其特性是自然无为。因此老子主张个人应追求一种自然无为的状态,驱逐世俗名利之心,保持内心的清静与平和。
庄子进一步发展了“虚静”说,并更多地从审美的意义上来理解“虚静”。《庄子·人间世》中有:“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称“虚”即是“心斋”,也就是“坐忘”,即忘年忘义,忘其所受,忘天忘物,忘掉一切。由“虚”而“静”。庄子《天道》篇以对圣人的形容来描述了这种“静”的状态:“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静”是一种精神状态,可以滤除万物干扰。
“虚静”对艺术主体和艺术创作之间的审美关系有着极大的影响。庄子以为,“虚静”是万物之本,是通往“道”的必由之路。庄子认为,世界上最高的境界是“虚”,这种境界的特点是“静”。庄子《天道》中说:“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在这里,以水作为人类精神的隐喻,旨在描述主体精神“虚静”的意境,以及庄子的“神”观念,如若要呈现出“虚静”状态,必须摒弃杂念,收心除欲,饱有心境恬静纯一。
二、虚静论的艺术审美意蕴
在道家哲学的核心概念中,“虚静”占据着重要位置,它对后世产生的影响极为深远。在魏晋之前,“虚静”更多地是指一种人生哲学和处事态度,尚没有广泛运用到文艺领域。直到陆机《文赋》让“虚静”这一概念在文学领域出现,才使得“虚静”成为中国传统艺术创作的过程中所需要的一种心境。在《文赋》中,陆机说道:“伫中区以玄览。”意在表达作家要进行创作需要思虑清明,心神专一,了解创作对象的外在与内在规律特征,以便能够对其进行深切的观察与阐释。由此可以看出陆机对“虚静”的精妙把握。
“虚静”论认为艺术审美活动必须有凝神静思的心态。虞世南所谓“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恽南田所说的“笔笔有天际真人想,一丝尘垢便无下笔处”,指的都是进入“虚静”的极致——“凝神”的艺术创作状态,才能深入领会审美对象的外在和内在的规律特征。
“虚静”论认为要想完成审美创造,审美主体必须去除外界与内心的干扰,正所谓“离山乃见山,执水岂见水”。审美观照必须超越世俗事物,摆脱与名利等私欲有关的外在诱惑。它不是用实践的眼光去寻求欲望的满足,而是进行审美观照,超越功利主义,正如郭熙所说,观察事物要“以林泉之心临之”。只有保持“虚静”,主客体进入物化状态,才能创作出无尚的艺术作品。
三、中国传统绘画中虚静论的演进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传统绘画中的“虚静”论极其盛行。宗炳在审美和艺术方面,提出了“澄怀味象”。他在《画山水序》中提到“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澄怀”即是达至洞澈而灵明的心性来看待物象,不沉溺于物欲与功利,“味象”是一种品味。“味”作为一种审美体验起源于宗炳的绘画理论,这里是指一种精神上的欢愉和享乐,属于审美之“味”。以“虚静”心态看待事物,是一种从实践和知识中解放出来的美的观照。因此,被感受的对象进入到审美观照之中成为美的对象,而自己的精神融入美的对象,得到自由的解放,使人能够忘却世间的名利,这便是“澄怀”的缘由,也是“澄怀”的结果。
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指出,山水画的作用是“澄怀观道”“澄怀味象”。领略玄趣,远离俗世,洗涤浊心,“自道而降便入精神”,静思方能得道。抛开事物的表层,需以虚静之心来观察,以本真状态去观照,这样才能使其与审美观照者主观精神融为一体,升华到一种“物化”的状态,进而使精神得到解放与自由并忘却尘俗。
到了唐代,张彦远对绘画艺术欣赏有着自己的见解,他在宗炳的基础之上对审美观照的心理特点作了进一步分析。他在《历代名画记》中说:“遍观众画,唯顾生画古贤得其妙理。对之令人终日不倦,凝神遐想,妙悟自然,物我两忘,离形去智。”也就是说,若主体放空了思想、沉静心态,在审美活动中,便能获取对自然的“妙悟”,从而投入到“物我两忘”的境界。这和庄子的“心斋”“坐忘”是相通的。
宋元时期,众多文人学士如欧阳修、苏轼、米芾、赵孟等在儒释道方面都有着深厚的学养,他们对“虚静”的审美维度运用以及“虚静”美学意蕴作出了进一步的阐述。如欧阳修以“萧条淡泊”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来论画。而苏轼在《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中谈及笔墨竹画时说:“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艺术家进入“神与物游”的构思状态,运用形象思维来理解艺术,方能进而达到“物我同一”的审美理想。“凝神”是实现审美观照的主观精神条件。对于艺术审美者来说,必须要有“林泉之心”才能发现艺术作品的价值。此外,米芾“墨戏”“平淡天真”的书画美学思想,也为中国古典美学中的“虚静”论提供了新的维度。
唐宋以后,虚静论与禅宗思想有着密切的关联,它往往与“意境”放在一起谈,参禅也渗入到文人的生活习俗之中。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提及“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其要旨是说意境的营造得益于虚空的心灵。正所谓,静穆之观照,进而产生心灵上的意境,而这种意境能够投射到艺术上的林泉之思、虚静之思、简朴之思。
王维作为后世文人画的先祖,把“虚静”的理论运用到中国画的理论与实践中。“人心本于元气,元气被于造物,心善者气应,气应者物美。”他从道家的观点出发,认为客观事物的美是人的“善心”与物的“元气”的合二为一的产物。苏东坡总结了这一古典绘画美学思想,他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他强调必须以超然和高尚的志趣欣赏和创造自然意象的美。在文人画中,意象世界是一个净化和深化的对象,从特定的自然景物中分离出来,成为美和哲学的表达,虚静才能空灵,空灵才能深邃。
由此可见,道家的这种以生命为本的哲学观,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之中,其中的“虚静”论,凝神遐思,净化心灵,物我两忘,滋养精神。在各具特色的古代绘画理论体系中,对“虚静”的关注和表达无处不在,“虚静”也是体现中国独特艺术精神不可或缺的美学范畴。
来源:《美与时代(下)》2021年第05期 程思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