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砖能证史 金石藏真趣

金石学的萌芽可以上溯至东周,兴盛于北宋,至清乾嘉之际达于鼎盛。其中,古砖收藏在金石学中属“石”的范畴,是比较小众的一个门类。北宋时就已出现古砖相关著录,如欧阳修《集古录》、刘敞《先秦古器记》、吕大临《考古图》、赵明诚《金石录》、王黼《宣和博古图录》等。而《金石录》的“汉阳朔砖记”就有对砖铭最早的记载。

汉“永元十六年四月八日造万岁寿长宜子孙之藏兮”砖实物及拓片

古砖的收藏研究在清道咸年间渐成风气,清末民国时期到达顶峰,几趋显学,出现大量的古砖相关著述,如张燕昌《三吴古砖录》、冯登府与释达受《浙江砖录》、吕佺孙《百砖考》、陆心源《千甓亭古砖图释》、孙诒让《温州古甓记》、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以及端方《陶斋藏砖记》等。艺术领域亦有所表现,书画家们汲取碑版砖瓦文字中的古恣生气,用于滋养笔墨,使书画得以重光,如张廷济行书之坚劲古媚、阮元隶书之雍穆峻朗、六舟篆书之阳刚直率及其古砖花供类绘画作品的拙朴雅逸等,这些都与砖铭的金石古意掺入不无关系。

话砖

古砖以汉晋六朝时期的为多见,主要来自砖券墓。以门类分,可归纳为纪年砖、画像砖、记事砖、吉语砖、箴言砖,如纪年砖里的“建平五年”“天玺元年”;画像砖中的蜀地“东汉酿酒画像砖”、南阳“高浮雕画像砖”;记事砖中的“嘉禾三年立高租冢墓”“太康八年七月廿八日虞氏葬嫂”;吉语砖中的“大吉羊”“万岁不败”“君宜高官”;箴言砖中的“去苦怒力相思”“人生世上无几时男儿居世努力之”等。从制作工艺分,则包括刻划砖和模印砖。刻划砖又分湿刻与干刻,湿刻最见书者之笔力风骨,如东汉时期的“公羊传砖”,文字挺劲流畅、书写性强。模印砖的文字又有正写、反写及正反写掺杂的形式:正写为大宗;反写也占有一定的比例,如浙江出土的南朝“宋帝元嘉七年八月十日潘□之作葬蔡父”“元嘉廿年孙君造”砖等;正反写结合相对要少,如“太康七年岁在丙午徐□”砖中的“岁”字反写、“晋故虞府君益都县侯玄宫”砖中的“玄”字反写等。

汉“永元年号”砖

从汉代至六朝,砖铭的书体也基本包含了中国书法的篆、隶、草、行、楷五种书体。每一类古砖都向我们呈现了一个丰富的民间书法世界,古砖铭文就如同一部中国书法的演变史。

从出产地考,四川、浙江、河南和江西等地多出古砖。四川盆地四面环山,土壤砂砾含量高,所出铭文砖、画像砖中含有大量的砂砾,砖质坚硬、风格苍劲、气势开张。浙江湖州、绍兴、宁波出古砖最多,湖州多山河,土壤含砂量较高,砖体胎质坚硬。绍兴与宁波则柔软许多,因土质细腻,铭文砖也较为精细,书法亦具文人气息。河南砖,胎质较粗,砖体较大。江西砖,工艺较精湛,用陶标准较高,不少出土古砖宛如新造。山川各异,每一块古砖都有其特殊的气质韵味。

张廷济藏“千石公侯寿贵”砖拓片,采自《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第五卷

 

藏砖

收藏古砖,代不乏人,其中堪称大家的有阮元、张廷济、陆心源、陆增祥、端方、释达受、陈介祺、罗振玉、王国维、吴大澂、吴昌硕、杨岘、鲁迅等。名士学人藏研古砖、题跋著述,学承不断。

仕宦名儒阮元,因藏有汉晋古砖八块,将其书斋命名为“八砖吟馆”;金石学家、书法家张廷济藏有汉晋铭砖八种,书斋取名“八砖精舍”,并著有《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单立卷章(第五卷)收录砖铭;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的陆心源,著《千甓亭古砖图释》,收录千甓,藏砖之富,无出其右者。他们每获一块古砖,便拓印、著录、赏玩、刻铭,对古砖的前世今生进行全方位的细细赏鉴与解读。可见,这些看似粗鄙的古砖,在当时文人士大夫眼中是多么的珍贵。

吴昌硕刻“千石公侯寿贵”印,采自《吴昌硕全集·篆刻卷二》

吴昌硕尤爱古砖,寓居苏州期间,赁居同乡杨岘家。两人同好古砖,但绌于财资,不能多得,得则琢为砚,且镌铭焉,异常珍惜。他将古砖的金石意味融入书画之中,利用古砖、砖砚拓本进行博古画的创作,古意盎然。篆刻则以汉晋砖铭为取法对象,将砖铭的章法、字法、刀法融入其中,使得他的篆刻风格多样。他还将古砖铭文斑驳残缺的古意也吸收到印面中,增加了印章朴拙斑驳的苍劲之美。

吴昌硕《砖鼎四屏》

鲁迅先生亦是“砖痴”,他在绍兴工作时期就对古砖产生兴趣,赴京工作后又陆续搜集,因资金所限,十多年时间里只收集到二十余块古砖。众所周知,鲁迅的收入在当时已算不菲,亦不能多得,其因无他,砖难寻、稀为贵。1924年9月10日,鲁迅从友人齐寿山处购得“君子馆砖”,颇为喜爱,得砖当日亲自制作拓片,分赠好友,并将砖置于会客室几案,供友朋共赏。同年9月21日夜,还撰写了《俟堂专文杂集·题记》:“曩尝欲著《越中专录》,颇锐意蒐集乡邦专甓及拓本,而资力薄劣,俱不易致……日月除矣,意兴亦尽,纂述之事,渺焉何期?聊集燹余,以为永念哉!”以纪念这段难忘的藏砖经历。

寻砖

相较于古人的藏砖经历,今人无疑要幸运得多。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城市化的建设开发,众多古墓被发掘,沉睡千年的古砖得以重见天日。网络发达、交通便利,现代“砖痴”们购藏古砖的渠道多样化,“千甓藏家”“万砖大户”已不稀奇。相比之下,古人的砖缘确实少得可怜,虽墓中藏量巨大,但市面上流通极少,偶有现于干涸溪滩或民间猪舍茅棚,好古之士便争相收入,视若拱璧。字口稍佳者,一砖便值数两银子,砖中翘楚如永和九年砖、凤凰三年砖、蜀师砖,即便百两银子也一砖难求。稀物为贵,古人何不掘而取之?

国人素有所忌,墓砖视作不吉之物,偶有发掘,唯恐弃之不快,掘墓自是忌讳。虽有唯利而为之者,但多取墓中金银珠宝,对粗陋墓砖则是不加青眼。无论何种目的,发冢掘墓,为人所不齿。《后汉书·卷六五·段颎传》中有载:“发冢露尸,祸及生死,上天震怒,假手行诛。”在封建社会,历代律文均有对发冢罪的规定,触必重刑。

对墓葬的重视亦是封建社会固有的文化传统,体现了“慎终追远”“视死如生”的文化观念,背后暗含着深刻的社会礼法与秩序。儒家思想在中国古代社会长期占据主导与统治地位,其核心便是忠与孝,统治者提倡重视和保护坟墓就是对孝道的最好诠释,人人坚守孝道,家族稳定,才能对国尽忠。

发冢既违礼法,又触及律法底线,不可为也。文人爱砖,取之有道。古砖难寻,更显其珍。

溯砖

在以刻碑立碣为主流的古代,墓文砖志的出现与盛行,有其偶然性,亦有其历史必然性。

曹操《蒿里行》载:“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宋书·礼志二》载:“汉以后,天下送死奢靡,多作石室、石兽、碑铭等物。”汉末战乱饥荒、民不聊生,却流行奢侈浮华的厚葬之风,可谓倒行逆施,无疑会对社稷安定、政权巩固造成不良影响。建安十年(205),曹操颁布禁碑令:“妄媚死者,增长虚伪,而浪费资财,为害其列。”咸宁四年(278),晋武帝司马炎又重申碑禁:“此石兽碑表,既私褒美,兴长虚伪,伤财害人,莫大于此。一禁断之。”两次禁碑虽有一定成效,但时人对墓主歌功颂德、刻碑立碣的需求不减,由此催生墓文砖制造业,并掀起墓文砖志的热潮。

值得一提的是,墓文砖虽多集中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但东汉某一时期也有大量出现,如“永元十年七月作此椁万岁相传不知亡”“永初六年五月壬寅廿四日乙酉作此甓法”“永宁二年七月十日造”砖等。是否在建安十年之前朝廷就已经开始禁碑?据《汉书·文帝纪》记载,霸陵随葬品“皆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因其山,不起坟。”汉文帝在后元七年(前157)已倡导“厚养薄葬”,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推行薄葬的皇帝。东汉时期也有多次朝廷下诏薄葬的记录:建武七年(31),光武帝刘秀下诏倡导薄葬;永平十二年(69),汉明帝刘庄下诏要求丧礼从俭;永元十一年(99),汉和帝刘肇下诏不得厚死伤生;永初元年(107),汉安帝刘祜下诏禁止殚财厚葬。由此可知,两汉时期,朝廷已对世族平民的丧葬进行规范,墓文砖的出现与当时朝廷多次下诏倡行薄葬应有一定关系。

当代“千甓藏家”部分藏砖

竖碑由地面转为地下,看似与某些统治者对丧葬制度的约束与规范有必然关系,但以时间为轴,从诸多史事演进来看,它又是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宗教等多种因素相互交织的一个过程与产物。

藏研古砖,既可多方位解读历史,亦可知历史演变兴替,真可谓古砖能证史,金石藏真趣。

 

                                                                             来源:《东方收藏》2022年第07期    张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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