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王羲之的书法作品，亦如阅读宋代大文豪苏东坡之文章，皆意之所到，随物附形，笔力曲折，墨洒神出，行于当行，止于所不可止，达到了信手自然，无不如意，超妙如神的境界。苏东坡自称作文是“世间乐事，无逾此者”，王羲之则对作书是好此不彼，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唐代书法家孙过庭在《书谱》中评析王羲之的书法作品是“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析，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孙过庭正看到了王羲之书法作品中文意与艺术家内在情感，同书法形式创造的一致性。随着文意书写和艺术家情感的改变，书法艺术形式的创造也显示出某种变化和特质。书法家陆维钊先生也曾说过：“书法即是心理的描绘，也即是以线条表示心理状态的一种心理测验法。”故醉之时，眉飞色舞；喜之时，光风霁月；怒之时，剑拔弩张；悲之时，心沮气丧……，盖心脑之力量，指挥其筋肉，筋肉之力量，聚于手指，手指之力量，指挥笔杆，笔杆动而笔尖随之，下笔前之姿势，书写之环境，谓不能得其心理，我不谓也。尽管书法艺术所表现的情感内含不似语言艺术描述那么鲜明准确，它具有更加抽象、模糊、宽泛的特点，但高妙的艺术家，总能使自己的情感特质和形式创造，显示出一定的对应和统一性。像孙过庭所说“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只有低能拙劣的艺术家，才会拘于风格、习气，千篇一律，把艺术的随机创造变为刻板、机械、一成不变的书写。
如果说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是“喜则气和而字舒”，犹如一首优美的乐章，那么他的的《丧乱帖》则是“哀则气郁而字敛”，是一曲忧愤凄惨的悲歌。据史载，王羲之写《丧乱帖》是因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永和十二年（公元356），王羲之在琅琊临沂（山东境内）的“先墓”遭到北人燕军的侵拔破坏，后晋军荀羡率兵击败燕军，王羲之的“先墓”才又得以修复，王羲之惊闻家族发生这样的惨事，悲痛不已，挥笔记之“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此帖虽不见于《法书要录》的《右军书记》但流传有绪，约在唐代，流传于日本，并被皇家保存，清代末才有照片和墨迹印刷品传入国内，因其特殊的文献意义和高超的艺术价值，倍受书家宝重。
王羲之书写的《丧乱帖》集国事，家事于一身，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于是笔墨便也别有一种境界；情感的激流，真真切切，喷射如注，又断断续续，痛贯心肝，呜咽有声，如泣如诉……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作品首两行，墨色浓黑，气势酣厚，沉稳雄强，似将两片蔽日的乌云，竖挂在人们的眼帘，有黑云压城、山雨欲来，欲扬先抑之感。及后“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笔画细挺，清简疾行，作者似不胜悲哀，有意作一长舒短叹。“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在一陈浓情勃起横涂竖抹之后，便“奈何奈何”笔势惊艳，狂速疾进了。显示出书者捶胸顿首，呼天抢地，心痛情切之感，“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气势殊不惯畅，笔力苦涩，铁画金石，字字独立，如枯藤盘结，但笔画与笔画，提与按，轻与重，快与慢的对比强烈，显示出作者的情感力度和气息节奏。“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则又势利锋出，左冲右突，轻提重拖，情调惨淡，“奈何奈何”，无可奈何，临纸感哽，不能把笔，作品有匆匆来笔之感，“羲之顿首”，则笔拙劲涩，悲情塞心，掷笔有声，嘎然而止，书虽尽，但情更浓，此哀绵绵无尽期。让人观之，那种倍感压抑的氛围，如林中之雾，涨潮之海一样，迷漫、奔涌，无法遏止，又挥之不去。
《丧乱帖》共计8行62字，作者完全被巨大的悲痛情感所左右，意不在书，但又不能不书，心理使然，字字有意，笔笔传情。如果说作品的文字内容是一首哀诗，那么书法作品线条运动和墨色变化更是一支悲曲。它完全没有了那种“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风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揽之莫识其端”（李世民《王羲之传赞》）的优雅，也不是“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孙过庭《书谱》）逍遥无为的潇散闲合，有的只是“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的悲愤与郁闷之情，故挥洒淋漓，流贯不羁，可以想见作者当时啜泣难止，极度悲痛之情状。
观之《丧乱帖》用笔已脱尽隶体，结体全失平正，以欹侧取势。其挥丽自如之态，更觉老练畅达，无一丝造作处。前二行有雄强浓郁之美，后六行是另一种惨淡之美，可以看出王羲之情感的变化。《丧乱帖》由行入草是一个渐变的过程，随着情绪，草字愈来愈多，最后两行已不见行书的踪影，全部是草。但观其此帖，却显得和谐统一，有自然渠成之感，是信手而书之珍品，是王羲之所创造的最新体势的典型作品，也是其欹侧之风的代表作品，历来为书法学习者所重。
来源：《中国文艺家》2018年10期 傅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