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见筷子

筷子是日常中的日常,咱中国人早已习而不察,但自打改教国际汉语,便又不由自主地对筷子注意起来。这一注意不打紧,却发现周围同胞抓筷子不规范,用筷子不合礼的大有人在。民以食为天,礼以食为先,之所以要关注筷子,因为大多数老外不会用筷子。不过今天不说留学生的用筷笑话,而要说说我在他乡与筷子相遇。

刚到牛津,入住共富新村整理厨房用品时,发现前客留下了不少宝贝:除了一些仍在保质期内的调料、面粉、咖啡白糖、意面等等以外,抽屉里还留下了不少刀叉、汤匙,竟然还有几双整整齐齐的筷子!在国外遇到刀叉毫不足奇,遇见筷子却有几分意外和惊喜,至少说明此屋曾有同胞住过,亲切感顿生。筷子和刀叉共处,形象地演绎了共富新村的国际文化交流特色,此处确实是很多来牛村访学的中国学者的首选住处。

惊喜不止于此!去牛津语言中心听课的首日,同样遇到了筷子!语言中心有个小厨房,打开橱柜的那一刻,我又惊喜地笑了,而且含笑端详了好一会儿:里面有个高大的玻璃瓶,瓶里直立着十几双高大的各色木筷子。语言中心的中文老师不多,即使用筷子也往往是自备,这些筷子原来是中国文化课的教具之一——牛津学中文的人愈来愈多了。那年牛津语言中心开设了九个语种的教学,不过以餐具作教具的恐怕仅汉语有此殊荣。筷子,无疑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遇见筷子的意外同样发生在英国房东家。这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英国家庭妇女,是一个听说我是中共党员后吓得退避三舍的英国土著。她家的餐具放在抽屉里,拉开抽屉,但见寒光闪闪,一律的不锈钢刀叉和汤匙。可在我放进筷子的一刹那,竟意外发现在刀光叉影之余有一双瘦小、素朴的黑漆木筷子,短小精悍却不卑不亢。“咦?筷子!”我不禁惊呼。“是的,但我们不用的!是孩子们小的时候买的,为了让他们看看中国人吃饭的用具,真是很有意思的餐具!”房东道。“哦!难怪这筷子那么短小,原来是双童筷!您的家教还挺注意国际化噢!挺好,我的筷子有伴儿了!”我俩哈哈一笑。

说真的,受过高等教育的英国房东家教也挺用心的。盥洗室内的沙发上有一摞书,是为了让孩子洗完澡随手翻翻开卷有益。我翻过一本儿童小百科,其中介绍中国的条目竟然是——“这个国家人很多,粮食不够吃,所以,很多人去了其他国家。”作为中国人看了之后有点儿哭笑不得!莫非外国人眼中的华人移民多是“饥区灾民”不成!可惜当时没问房东是如何向孩子们解释筷子的,她要是解释为“中国人的吃饭用具,因为粮食不够吃,他们只能用这两根小棍儿一点点夹着吃”,貌似也说得通,还能和小册子相互印证呢!看来未避免曲解,每个炎黄子孙都有义务向外国朋友好好介绍一下我们的筷子文化。

筷子是我们双手的延伸。荀子曰:“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筷子是中华智慧的结晶,也是人类文明史上一项了不起的科学发明。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博士指出,筷子“精妙绝伦地应用了物理学上的杠杆原理。筷子是人类手指的延伸,手指能做的事,它都能做,且不怕高热,不怕寒冻,真是高明极了”。稀松平常的筷子史书所记载已有3000余年,陪伴人类走过岁月的筷子也几乎成为人们身体的一部分了。一位日本学者从研究筷子的力学结构中发现,人们使用筷子,至少可牵动30多个关节和50多条肌肉运动,还能激发大脑,阻止和延缓脑细胞的退化,也就是说能够促大脑功能的发挥。所以有人认为,长期使用筷子,可以使手指灵活,脑子聪明,有益于身心健康。还听说我们的国球之所以威力无穷,所向披靡,也与咱抓筷子的动作有关。据说习用筷子的中日韩运动员绝大多数都用直拍,接、发球快捷精准,台内球处理机智灵活,三板下来往往优势明显,而横拍的握法来自西方人使用刀叉的惯性,当然,横拍也有横拍的优点。

或许正因为司空见惯,筷子的神圣性常常被人淡化以至忽略。其实,围绕筷子的训诫很多,筷子礼仪与其他俗规一起构成了中国民俗教育的内容。至今还有不少家长训孩子喜欢用“不听话,当心我用筷子敲你的头!”之类的句子,不过正如母亲扬起的巴掌总是迟迟不落下一样,实际上我们也很少被筷子敲过头,但这根小棒却是能让人长记性。记得幼时邻家爷爷大发雷霆训斥儿女的极端动作就是“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同时大吼一声“昏头了!”那时全家大小噤若寒蝉,大气不出,此时的筷子不亚于包青天案前的惊堂木,至今忆起音犹在耳,心有余悸!因为神圣,所以用筷子有很多忌讳,诸如:忌“三长两短、仙人指路、品箸留声、击盏敲盅、执箸巡城、迷箸刨坟、泪箸遗珠、颠倒乾坤、定海神针、当众上香、交叉十字、落地惊神、千夫所指”等等。咱苏北老家的筷子据说还有某种占卜功能,说是可以根据女孩握筷位置预测其婆家的距离:抓筷子手太靠筷子下端形同抓铅笔者,一般不会嫁远常常是邻村的媳妇;而紧逼筷子上端形似拄拐杖者,则是想远走高飞的人。当然人们发现有时也不准的,因为远近本身就是相对的。筷子还是老家语言中最具有象征意味的财产。如果有人家遭遇严重不测,人们往往用“一根筷子都没有留下”形容其极惨情状。而幼时亲历亲见的“站水碗”和“捣筷子”风俗则显示了筷子的神秘性。

一些民间仪式中的筷子则往往具有更高的神力。如乡野小童在外疯玩,穿脱冷热不当,常有感冒发烧。但那时小人头疼脑热,大人们几乎从不带他们去诊所的,更不用说吃药了。怎么做?拿三根筷子,方头朝下,立在半碗水里,然后用少量开水(记不清是开水还是凉水了)不断从上往下淋,口中念念有词:“某某亡灵啊,知道你不放心你的儿孙啊,想回来看看他(她)了,你保佑孩子们好好的啊!”不断变换亡魂的称呼不断叨念,不断尝试松手让筷子立在碗里,等念到某位先人筷子正好立住不倒时,就算是找到病因了。赶紧去烧几张纸钱,边烧边呼唤那位先人回来收钱。然后收筷子,给患儿喝几口开水令其入睡,往往巧合的是醒来后即可痊愈。这个过程老家称为“站水碗”。可见,筷子乃通灵之物。但到八九十年代各种新型退烧的消炎药物出现,此法自行消失。然而于我,偶尔生病时,脑海中还是会浮现那几根立在水碗中央的筷子,尤其是在服药常常无效时,还禁不住对站水碗有几分怀念。“捣筷子”是老家旧式婚礼中的仪式,婚礼上的筷子一律是大红色的,一般婚礼的最后一个节目都是送入洞房,但老家新人入洞房就寝之前还有一个规定动作就是捣筷子。新房的窗户事先都要糊上一层红纸,新人就寝前,喜婆手拿一根红筷子对着窗户纸猛捣,边捣边念“捣得快养得快养个儿子去放债!”窗户外,往往还有亲友一起高声喊好,里外应和,连喊数遍,哄笑而散,于是熄灯睡觉,婚礼结束。据说“捣筷子”的另外一段是“捣得慢,养得慢,养个儿子去讨饭。”但从未听人念过。小儿们并不知此举何意混迹于亲友中,放声喊好起哄;稍长,似乎明白一点什么,便有些害羞;再后来困于学习压力便很少参与此类活动了。如今老家已基本城市化,此俗恐也销声匿迹了。人丁兴旺是中国百姓世世代代的愿望,早生贵子是历代婚礼的保留主题。婚礼上可能不会再出现那些带有原始意味或过于猛烈的求子仪式,但婚宴用红筷子的传统却始终未变。

文人眼中的筷子更多与人生况味相连。筷子的身影在古诗词中频频现身,但诗里的筷子多是被人格化了的筷子。司马相如的《咏箸诗》:“少时青青老来黄,每结同心配成双。莫道此中滋味好,甘苦来时要共尝。”吟咏的是伉俪深情。袁子才笔下的筷子“笑君攫取忙,送入他人口;一世酸咸中,能知味也否?”怜悯、同情、讥讽、挖苦五味杂陈。民间诗人、现代诗人作的筷子诗,情感则要更纯朴——“身体生来几寸长,竹家村里是家乡,吃尽多少辛酸味,终生不能见爹娘。”而哲学层面的筷子文化研究引申出的阴阳互根、对立统一,天乾地坤、和顺畅达,三才之道、天地人和,以及三易之理等等,多是研究者的高度概括和哲理升华。

筷子现身海外,同样是中外文化交流的结果,一双筷子如同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两根触须。外国朋友心中的筷子印象与国人心目中的筷子记忆或许有较大差异,但有了筷子的实物具象,文化交流立即变得可触摸可体验可回味。附图是十多年前一位泰国学生临别赠礼——一双泰国筷子。虽然仍是筷子,但材质、包装设计已经泰味十足。每每翻出来看看,觉得正如很多华人子弟重回祖国学习汉语一样,这双筷子也有似中国文化的出走之后的回归,我一直小心地收着。

来源:《上海采风》2017年05期   柯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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