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就听人说,勤劳是一种品德,而且是美好的品德。我听了并没有往心里去,没有把勤劳和美德联系起来。我把勤劳理解成勤快、不睡懒觉、多干活儿。至于美德是什么,我还不大理解。我隐约觉得,美德好像是很高的东西,高得让人看不见、摸不着,一般人的一般行为很难跟美德沾上边。
后来在母亲身上,我才把勤劳和美德统一起来了。母亲的身教告诉我,勤劳不只是生存的需要,不只是一种习惯,的确关乎人的品质和人的道德。人的美德可以落实到人的手上、腿上、脑上和日常生活中,可以通过勤奋的劳动体现出来。
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和妻子在河南新密煤矿上班,母亲从老家来矿区给我们看孩子。我们的女儿那年还不到一周岁,需要有一个人帮我们看管。母亲头年秋后到矿区,到第二年过春节都没能回家。母亲还有两个孩子在老家,我的妹妹和弟弟。妹妹尚未出嫁,弟弟还在学校读书。过春节时母亲对他们也很牵挂,但为了不耽误我和妻子上班,为了照看她幼小的孙女儿,母亲还是留了下来。母亲舍不得让孩子哭,我们家又没有小推车,母亲就一天到晚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天气好的时候,母亲还抱着孩子下楼,跟别的抱孩子的老太太一起,到几里外的矿区市场转悠。往往是一天抱下来,母亲的小腿都累肿了,一摁一个坑。见母亲的腿肿成那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当时只是劝母亲注意休息,别走那么远,就没想到给孩子买一辆小推车。事情常常就是这样,多年之后想起,我们才会感到心痛,感到愧悔。可愧悔已经晚了,想补救都没了机会。
只要在家,母亲每年秋天都要去村外的路边塘畔搂树叶儿。如同农人每年都要收获粮食,母亲还要不失时机地收获树叶儿。我们那里不是扫树叶儿,是搂树叶儿。搂树叶儿的基本工具有两件,一件是竹筢子;另一件是大号的荆条筐。用带排钩儿的竹筢子把树叶儿聚拢到一起,盛到荆条筐里就行了。
不是谁想搂树叶儿就能搂到的,这里有个时机问题。如果时机掌握得好,可以搂到大量的树叶儿。错过了时机呢,就搂不到树叶儿,或者只能搂到很少的树叶儿。树叶儿在树上长了一春,一夏,又一秋,仿佛对枝头很留恋似的,不肯轻易落下。你明明看见树叶发黄了,发红了,风一吹它们乱招手,露出再见的意思,却迟迟没有离去。直到某天夜里,寒霜降临,大风骤起,树叶儿才纷纷落下。树叶儿不落是不落,一落就像听到了统一的号令,采取了统一的行动,短时间铺满一地。这是第一个时机。第二个时机是,你必须在树叶儿集中落地的当天清晨早点起来,赶在别人前面去树下搂树叶儿。两个时机都抓住了,你才会满载而归。在我们村,母亲是一贯坚持每年搂树叶儿的人之一,也是极少数能把两个时机都牢牢抓住的搂树叶儿者之一。
母亲对气候很敏感,加上母亲睡觉轻,夜间稍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了。一听见树叶儿哗哗落地,母亲就不睡了,马上起床去搂树叶儿。院子里落的树叶儿母亲不急着搂,自家的院落自家的树,树叶儿落下来自然归我们家所有。母亲先去搂的是公共地界上落的树叶儿。往往是村里好多人还在睡觉,母亲已大筐大筐地把树叶儿往家里运。母亲搂回的什么树叶儿都有,有大片的桐树叶儿,中片的杨树叶儿和柿树叶儿,还有小片的柳树叶儿和椿树叶儿。树叶儿有金黄的,也有玫瑰红的。母亲把树叶儿摊在院子里晾晒,乍一看还以为是满院子五彩杂陈的花瓣儿呢!
上了年纪,母亲的腿脚不那么灵便了,可她每年秋天搂树叶儿的习惯还保持着。按说这时候母亲不必搂树叶儿了。分田到户后,粮食打得多,庄稼秆也收得多,各家的柴草大垛小垛,再也不用为缺烧的发愁。有的人家甚至把多余的玉米秆在地里点燃了,弄得狼烟滚滚。我托人从矿上给母亲拉了煤,并让人把煤做成一个个蜂窝形状的型煤,母亲连柴火都不用烧了。可母亲为什么还要去村外搂树叶儿呢?
树叶儿落时正是寒风起时,母亲等于顶着阵阵寒风去搂树叶儿。有时母亲刚把树叶儿搂到一起,一阵大风刮来,又把树叶儿吹散了,母亲还得重新搂。母亲低头把搂到一堆的树叶往筐里抱时,风却把母亲的头巾刮飞了,母亲花白的头发飞扬着,还得赶紧去追头巾。母亲搂着树下的树叶儿,树上的树叶还在不断落着。熟透了的树叶儿像是很厚重,落在地上啪啪作响。母亲搂完了一层树叶儿,并不马上离开,等着搂第二层、第三层树叶儿。
在沟塘边,一些树叶儿落在水里,一些树叶儿落在斜坡上。落进水里的树叶儿母亲就不要了,落在斜坡上的树叶儿,母亲还要小心地沿着斜坡下去,把树叶儿搂上来。刘姓是我们村的大姓,我在村里有众多的堂弟。不少堂弟都劝我母亲不要搂树叶儿了。他们叫我母亲“大娘”,说大娘要是没烧的,就到他们的柴草垛上抱去。这么大年纪了,还起早贪黑地搂树叶子,何必呢!有的堂弟还提到了我,说:“大娘,俺大哥在北京工作,让我们在家里多照顾您。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自己搂树叶子烧,大哥要是知道了,叫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呢!”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母亲不做出解释不行了,母亲说,搂树叶儿累不着她,她权当出来走走,活动活动身体。
我回家看望母亲,一些堂弟和叔叔婶子出于好心好意,纷纷向我反映母亲还在搂树叶儿的事。他们的反映带有一点告状的性质,仿佛我母亲做下了什么错事。这就是说,不让母亲搂树叶儿,在我们村已形成了一种舆论,母亲搂树叶儿不仅要付出辛劳,还要顶着舆论的压力。母亲似乎有些顶不住了,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他们都不想让我搂树叶儿了,这咋办呢?”
我知道,母亲在听我一句话,我要是也不让母亲搂树叶儿,母亲也许再也不去搂了。我选择了支持母亲,说:“娘,只要您高兴,想搂树叶儿只管搂,别管别人说什么。”
朋友们,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做错吧?
就算我没有做对,你们也要骗骗我,不要说我不对。在有关母亲的事情上,我已经脆弱得不能再脆弱了。
来源:《小品文选刊》2019年04期 刘庆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