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理发师

那家理发店在老街。我去那天,下着雨,街上升起清凉的水气,青石板油光发亮,像些镜子,将雨天的阴郁和潮湿反照到两边的墙上。父亲说,从这些青石板上,可以看见这座小镇的过去。可我没有看到过去。我只看到两条湿漉漉的影子。父亲在前,我在后,两辆自行车欢快跳跃着,抖出一路的清脆铃声。我们路过一家杂货店时,一条狗叫了起来,另一些狗仿佛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叫,很快我们耳边就全是凌乱的狗叫声了。父亲弓着腰,赶紧加速,就像自行车链条断了似的,两只脚蹬得飞快。自行车慌慌张张,从一片狗叫声里突围出来。他比我更怕狗,等狗叫声远了,才停下来,在脚架上踢一脚,哐当一声,把自行车支在了屋檐下面。

“就停这里,不远了,”父亲擦了把汗,说:“一会见了面,记得要叫师父。”

我点了点头。父亲说话时,语气非常郑重。我有些激动。我隐隐觉得,一会见到的,应该是个大人物。在我们这座小镇上,有些神秘的大人物,他们背着一身的传奇故事,异于常人,人们谈论起他们时,脸上总带着敬畏之色。

我也踢一脚,把自行车支好。父亲站在那里,抽了支烟。雨天的老街阴暗潮湿,连成一片的屋檐下面,回荡着淅沥的雨声。父亲解开绑在尾座的松紧带,提下两个装有烟酒的塑料袋,打开看了看。袋口没系紧,渗进去一些雨水。他把烟和酒拿出来,用衣袖擦了擦,再重新装好。他脸上和头发上也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趁父亲忙碌的间隙,我靠着墙,歇了一会。青石板延伸到这里,突然断了,老街也到了尽头,就像张口,对着小镇的边缘洞开,把风和一块明亮的天空吸进来。出老街往前,数百米之外,是片芦苇荡,满地的绿色像块丝绸,平整地铺在那里,随河风一起颤动。到了秋天,芦苇会结花,小镇满天飘絮,蔚为壮观,被誉为新化县十景之一,叫“秋日芦观”。我们这座小镇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叫炉观,取的谐音。但是很遗憾,过不了多久,“芦观”两字就会名存实亡了。有位台商来到小镇上,把那地方买了下来,打算建个电子厂,那里的芦苇有部分已被铲掉,剩下来的也难以幸免。几辆挖掘机举着铲斗停在那里,蓄势待发,似乎想把整座小镇掀翻。

“走吧,”父亲说,“前面就到了。”他拐了个弯。我也跟着拐个弯。我们眼前闪现出一个废弃的码头,一半沉在水中,一半搭在岸上,暗褐色的石头裸露出来,显示着繁华过后的落寞。很多年前,码头就在这里了,比小镇的年龄还要大,只是早已被人遗忘。我在小镇上长到十六岁,这地方一次也没来过。有很多次,我站在桥上,远远往这边张望,这座被视线浓缩了的老码头就像张陈年旧画,荒凉地挂在小镇一隅。

码头旁边有栋平房,一半搭在岸上,另一半被几根水泥柱子支撑着,扎在河里。门前很安静,只有河水淌过的声音,此外就是我和父亲的脚步声。这样的寂静让人恐慌,我恍惚觉得,这地方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隔开了,它既在小镇之中,又在小镇之外。

父亲将我带到平房前,停下来。我抬头看了一眼,门两边一副对联:“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就是宋一北的理发店了。门开着,里面状况一目了然。一张黑色沙发正对着门,靠里墙摆着,沙发前是张茶几。左右两面墙上,挂着两块墙镜,镜前各有张转动的坐椅,椅背上搭着白色围布。天花板上有把吊扇,在缓慢地转动,让时间仿佛也跟着变慢了。

父亲弯下腰,把鞋底在地上擦干净,进了屋。我跟在父亲身后进去。店里十分拥挤,家具见缝插针地摆着,但并不显得杂乱,地上一根碎发也没有,几块白色的毛巾,整齐地挂在一条铁丝架上。宋一北在沙发上躺着,头枕着一边的扶手,两只脚跷起来,架在另一边。他好像睡着了。

父亲说:“人带来了。”

他睁开眼,翻身从沙发上坐起,目光像尘土一样,缓缓飘到我们面前。这副松松垮垮的样子,让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一个有气无力的男人,洗得发白的衬衫空荡荡地罩住瘦小的身躯,整个人看上去,就像盏陈旧的油灯,被一层昏沉的气息笼罩着。我估摸着他的年龄,应该在五十左右。可实际上他只有四十出头,跟我父亲同龄。他们是高中同学。

“叫师父。”父亲气息尚未喘平,胸膛起伏着,脸上写满了对他的尊敬。我不知这种尊敬从何而来。在我想象里,这是一次极具仪式感的见面,我本该跪下来,恭敬地叫他一声师父。可是看到他之后,这两个字就像根鱼刺,鲠在嗓子里,无论如何叫不出来。这让我很难受。我确实是想学理发,我想把手艺学好,像小镇上那些年轻的理发师一样,顶着时尚的发型,操起电剪,在别人头顶上理出一片天地。然而眼前的这位男人,与我想象中的理发师相差太远。

“你他妈哑巴了?”父亲骂了一句,朝我吼道:“快叫师父。”我低着头,手垂在身体两边,闭紧嘴巴不说话。父亲很生气,从身后一脚向我踹来,力量很大。我晃了晃,脚底下加把劲,把自己扎稳,顶住了这一脚。与此同时,我的倔劲也上来了。我想父亲也许忽略了一点:我俩并肩站在一起时,我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了。初中三年,我长得很快,每年都会看到父亲像缩水一样,在我面前矮下去一截。我心里暗想,他要敢再踹,我就跟他干上。但是父亲没有再踹。

“别难为他了。”宋一北撑住沙发,把瘦小的身体支起来,两只脚探索着,懒洋洋地伸进拖鞋里。屋子里有些暗,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窗帘卷起,让河风和光线涌了进来,还有清脆的水声。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与此同时,他脸上的落寞也更加明显了。他从兜里摸出支烟,拧燃火机点上,吸一口,又摸出一支,递给父亲,说:“师父两个字,也不是那么随便就叫的。”

父亲接过烟,别在耳朵上,尴尬地笑了笑,说:“没办法,这小子随我,嘴笨,不喜欢叫人。”他将两瓶茅台酒和两条烟拿出来,摆在茶几上。这几样东西一亮出来,就像块遮羞布,将他脸上的尴尬覆盖掉许多。

父亲在镇上的农机厂上班,一个月工资七百多,这些烟和酒,估计他得在车床前忙上一两个月。当然,他准备的不止这些,除此之外,还有个红包,八百八十八块,隆重地装在一只信封里。见我不肯叫师父,他犹豫着将红包拿出来,一并放在了茶几上。但宋一北只收下了烟和酒,钱原封不动退回给父亲。

“这个你拿回去,我这里没这个规矩。”

“那好,我也不跟你客气,人就交给你了,多费点心。”父亲弯下腰,将信封捞起来,捏在手里,就像捏住一个什么秘密。他说:“一朝为师,终身为父,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要顾及我的面子。”

“打骂解决不了问题,得靠他自己,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宋一北抽了口烟,把烟雾和简单的几句话吐出来,又坐回了沙发,身体往后一仰,靠成半躺的姿势。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用一副颓败的面孔,在我心里竖起一堵难以逾越的墙。

父亲将信封揣进兜里,出了理发店,走向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我也跟着出了门。宋一北窝在沙发上没动。他好像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就像一个挂在相框里的人,近在眼前,却让人觉得异常遥远。说实话,我对他非常的反感。他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师父。我对父亲说:“我想去县城里学。”

“这事我说了算,你没得选。”父亲转过身,手扶在龙头上,看着我,目光异常的坚定。说完他把自行车支架踢掉,骑上就走了。他的背影在青石板上跳动着,须臾间消失在阴暗的光线里。我又听到一阵狗叫声,从老街的一端传来。

那年我十六岁,初中毕业,我的理想是当名理发师。我承认这理想很卑微,可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别的选择。那年中考,我成绩一塌糊涂,连普高的门都没迈进去。留给我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去读职高,要么学门手艺。父亲想让我继续读书,职高也读,书到了肚子里,总会有用的。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学门手艺算了。我们这个县只有一所农职,里面是些园艺、水产、畜牧类的专业,这意味着,我在那里读三年之后,仍得与农作物打交道。并不是我不想当农民,而是那时,小镇正在膨胀,土地陆续被公路、房子和工厂吞噬着,可耕种的土地已经不多。当然,手艺也不好学,那时小镇上的手艺人已经非常的稀少,竹匠木匠石匠这些,早已销声匿迹,顶替他们在外面跑江湖的,是些搞打字复印、做假证、卖小五金器件的人,他们踏着上一代手艺人的足迹,坑蒙拐骗,一年下来,也能挣到不少钱。可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父亲提了个建议,说我也许可以当个理发师,那是门不错的职业,至少长盛不衰。我去小镇上的几家理发店转了转,看着那些理发师,顶着新潮的发型,操着电剪,让一个个蓬乱的脑袋变得神采奕奕。确实很不错。我认真考虑了一下,同意了父亲的提议。但是我没想到,他给我找的师父是宋一北。他没有半点理发师的样子,脑袋秃着一半,额头夸张地亮出来,就像张烧饼顶在脑门上。这副模样,让我的心情从高处落下来,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变得像这条老街一样灰暗。

父亲走后,我回到店里。宋一北在沙发上又睡着了,还是那个颓废的姿势,就像只冬眠期的动物,仿佛永远都睡不醒似的。

雨天的小镇慵懒,像发了霉,万物沉默着,呆在绵长的雨声中,小镇近乎静止。偶尔一辆火车,拖着白烟,从小镇边缘隆隆驶过,用一声长鸣提醒小镇上的人们,时光仍在前行。店里没有人来,我有些无聊,想找点事情做。店里共两间屋子,并排着,由一道简易的门相通,一间用于理发,另一间摆了张床,用于睡觉,同时也堆放一些杂物。门开着,我走进去,靠墙有口水缸,旁边摆了只系着麻绳的红色塑料桶。我把后门推开,眼前闪现出一块明晃晃的河面。我低下头,看到自己的影子掉在水中,脸上带着沮丧和颓废,就像另一个宋一北,在水中望着自己。我扔下桶子,将水中的影子砸碎了,再把水一桶桶吊上来。过不了多久,水缸就满了。宋一北从沙发上坐起来。他总算清醒了些,眼睛里隐隐有种光亮。

他问我:“多大了?”

我说:“十六。”

他点了点头,说他当初入这行的时候,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喑哑,像录音机里搅乱了的磁带。

“你真想学理发?”

“以前想,现在不想了。”

“哦,学不学无所谓,”他说,“在这里混两个月吧,我跟你爹有个交代。”

两个月过去了,我没有离开。让我留下来的,不是宋一北,而是师娘。师娘是个漂亮的女人,我不愿叫宋一北师父,但愿意叫她师娘。师娘喜欢穿红白两色的衬衫,下面搭条长裙,衬衫的下摆总是掖在裙子里,让下半身显得格外修长。我想不明白,如此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嫁给宋一北。她和他站在一起,明显是两个世界里的人。看上去,她的年龄至少要比他小二十岁。

因为师娘,我变得积极起来。理发店就三个人,分工明确。我虽是个杂工,却也干得兢兢业业。打扫卫生时,地板上没有一根头发,隔段时间,我就用吊桶从河里打水,将那口水缸添满,此外,店里用过的毛巾,我会及时清洗出来,挂在铁丝上晾干。师娘跟我一样,也是个忙人,她负责给客人洗头,掏耳朵。手里闲下来了,就找块光线明亮的地方,坐下来剪纸。她剪纸的动作既优雅又利索,转眼之间,那些囍字、花鸟虫鱼、梅兰竹菊就活灵活现地出来了。这些剪纸,大多是镇上办喜事的人家订下来的,隔段时间,就有人来取走;也有的是师娘随手所剪,剪好了存放在那里,等存够一定数量,就回娘家待上几天,尽儿女之责的同时,也顺便把那些剪纸卖掉。她的娘家在另一座小镇上,属三县交界之地,在那里,剪纸能卖出比我们这座小镇上更好的价钱。

三人之中,宋一北是最闲的。他本来也是个闲人,即使手里忙着,脸上也是一副无所事事的神情。大多数时间,他窝在沙发上睡觉,眼睛一闭,全世界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了。他的工作是给客人剪头。店里的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坏。间或进来个顾客,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抖开一块围布,系在客人脖子上,手起刀落,剪刀喀嚓响着,头发纷纷落下来,转眼之间,一张容光焕发的脸就在镜子里映出来了。他将白围布解开,抖掉碎发,说,好了。客人站起来,对着镜子看两眼,付过钱,满意地离开。从进来到离去,也就是三五分钟的事。如此一来,店里始终空空荡荡,好像永远都没顾客。

宋一北所使的工具,是一把细长的剪刀,铁制的,刀刃纤薄如纸,闪着冷光,拿在手里,有种沉甸甸的年代感。小镇上其他理发店里,早已用起了电剪,只要拧下开关,就会滋滋响着,推出齐整的平头。我问过他,为什么不改用电剪。他说改不了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习惯,对理发师来说,剪刀和电剪没什么分别,关键取决于手,手艺两个字,顾名思义,先是手,然后再是艺。

他所讲的道理,我无法理解。但我确实喜欢 看他给客人剪头。那是件让我觉得相当享受的 事。剪刀到了他手里,他马上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剪刀也变成了另一把剪刀,仿佛不再是件铁器, 而是样有生命的东西。他的手稳稳地控制着,剪 刀在满头青丝间飞舞,展示着一位理发师的准 确、稳定,以及精妙的技艺。每次看着,我都会生 出一种错觉,感觉站在面前的,不是宋一北,而是 从他身上分离出来的影子。有一次,他给一位客 人剪完头之后,用毛巾擦拭着手里的剪刀问我: “想学吗?”

我点点头,说:“想。”

他把剪刀装进盒里收好,回到沙发上躺下了,没再说话。但是从他脸上,我看到了一丝欣慰。这种欣慰来源于我对他的认可。这时我才发现,不经意间,他在我心里竖起的那堵墙,已经不见了。

可他并没有教我理发,而是让我学画画。先练习线条,用铅笔在纸上画直线、曲线、折线,非常的枯燥。这样练了几个月之后,再学石膏像,然后是素描。他教的方法简明扼要,我很快就能根据照片,在纸上画出人物的样子。

除理发外,宋一北还是名画师,兼职给弥留之际的老人画像,让他们的遗容得以保留在墙上,供子孙后代瞻仰。我跟着宋一北,走过一些村子,有时他也会让我帮着画。这让我很难受。因为每画下一张像,就意味着有一个人不久于人世。我无法像他那样,如同冷血动物似的,漠视他人的死亡。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让我长时间画下去,掌握了基本的技能后,便让我跟师娘学剪纸了。

我并不喜欢剪纸,但我喜欢师娘。店里空闲时,我和师娘就搬张桌子,坐到河边。风吹过来,把整条河流的气息送到我们面前,两把剪刀慢悠悠地铰着纸,声音格外悦耳。有时我一低头,就能看到师娘端庄的面容,映在明净的水中,这时我恨不得时间能够停住,让这张脸永远定格在我面前。

师娘是个好老师,剪纸技艺炉火纯青,她想要的图案,全装在脑子里,无需画草稿,信手就能剪出来,栩栩如生。我先跟她学着剪字,福禄寿、囍字、五谷丰登,等等。剪字学得差不多了,再开始学剪花鸟虫鱼的图案。虽然在小镇上的人看来,裁裁剪剪是女人干的活,但我必须承认,在这方面,我确实是有些天赋的,一年之后,我的手已经很稳了,每当手指活动时,脑子里就会装着一把剪刀。有一天,宋一北把我叫到跟前,递给我一把剪刀,说:“来,你试试。”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头往后仰着,眼睛闭上。我攥着剪刀,内心有些激动,也十分忐忑。这一刻来得过于突然,学徒一年多以来,他从未向我传授过理发方面的技巧。尽管平日里耳濡目染,可当我面对着一颗真实的头颅时,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我愣愣地站了一会,才硬着头皮,拿过一块围布,将他的脖子圈上。剪刀在我手中颤抖着。他说:“剪纸你都对付得了,还怕剪头?”

这话就像镇定剂,让我的心和手瞬间就稳住了。我开始动手。剪刀一碰到头发,我就知道,那些基本的绘画技巧,以及剪纸的经历,对于一位理发师有多么大的帮助。我根据他的头型,像画画一样,在脑子里画出适合他的发型,然后稳稳控制住剪刀,手随心动。剪刀喀嚓响着,碎发纷纷落在地上。我在剪刀与头发的接触之间,找到了一种流畅的节奏。很快我就让剩下来的头发,恰如其分成为他那半个秃头最好的装点。剪完之后,他起身,径直走到沙发前,脸上的碎发也没掸掉,就躺下了。对镜子里的模样,他看都没看一眼。

我说:“你不看看?”

“不用看,剪得很不错。”他抽起了烟。

我有些意外,能得到他的认可,并非易事。师娘说过,在我来到店里之前,宋一北曾收过一些徒弟,都是慕名而来,抱憾而去。他教徒的方法过于怪异,那些徒弟,没有一个能坚持下来的。而我这个不愿叫他师父的徒弟,却坚持下来了。更让我意外的是,从我摸起剪刀,在他头上动手的那一刻起,我就发现,我的坚持,已经跟师娘没有多大关系了。我喜欢上了这门职业。

那天以后,店里来了顾客,宋一北很少动手,都交由我来处理。也许我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料,那把剪刀到了手里,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就像是长在我身上的一样器官。没过多久,我便可以像宋一北那样,凭着一把剪刀,在三五分钟之内,让一个顶着满头乱发的人,变成容光焕发的样子。

我的进步之快,让宋一北也觉得诧异,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已经没什么可教我的了。言下之意,只要愿意,我随时可走。

我当然不肯走。我眷恋着师娘。经过一年多时间的朝夕相处,她就像枚钉子,牢牢嵌在我那段青春岁月之中,并引导着我,使我对异性的朦胧幻想,变成一种清晰的欲望。每次见到师娘,就会有一种让我脸红心跳的邪念萌生出来,在身体里冲撞。但我只能苦苦压抑着,使之不暴露出来。这感觉很折磨人,却也让我无法割舍。当然,让我甘心留在店里的,除了师娘之外,还有规矩。学艺三年,效力两年,这道理我懂,父亲很早以前就跟我说过了。宋一北笑了笑,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再说了,你也没叫过我师父。”

我愣了愣,确实如此。在他的指引下,除了理发,我还学会了很多的东西,比如画画,剪纸,以 及做人的道理,等等。毫无疑问,我所学到的这些,让我更加自信,同时也让我心里的世界变得更加广阔。从这一点来讲,他算得上是位明师。但不知什么原因,我就是不愿叫他师父。

转眼间我到了十八岁。我的身体又长高了一些,手臂和小腿上的肌肉鼓了起来,嘴唇上多了层细密的胡须,每天早上,裤裆里会坚硬地勃起。小镇也在变化,马路两边,那些低矮的民房被推翻,变成了楼房。小镇长高了,但也因此显得拥挤和喧嚣。电子厂已经建好,几栋蓝色顶棚的厂房立在那里,将整片芦苇荡彻底掩埋。小镇上漫天飞絮的秋日景象,终于成为一个由过去时写就的名词。几根巨大的烟囱从工厂里冒出来,耸向天空,让小镇上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塑胶味。

电子厂开工之后,大半座小镇的人,都成了工人。男男女女穿着整齐划一的工装,以一种崭新的精神面貌,让农机厂那些捧着国企铁饭碗的工人相形见绌。那位投资建厂的台商,成为小镇上的大人物,谈起他时,人们脸上总带着崇敬之情。可是这位大人物我一次也没见到过。负责管理工厂的,是从广东来的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白白胖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只刚出笼的馒头。

广东人常来店里洗头,每天一次,有时两次,开辆红色小车,来了之后,把车停在门前,熄掉火,像只球一样从车门里滚下来,腋下夹只手包,车钥匙勾在手指上,手腕一摇一摇,车钥匙在手指上甩着圈。进门之后,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把包和车钥匙放好,给宋一北递支烟,身体往后一靠,用生硬的普通话说:洗头。师娘应声走过来,拿块毛巾,卡在他的衣领和脖子之间,再用张塑料布将脖子以下的部位围上。洗发水是他自己带来的,存放在店里。师娘拿只喷壶,在他头发上喷几下,挤上洗发水,抓几把,让那颗滚圆的脑袋上迅速膨胀出一堆泡沫。他闭上眼睛,脑袋随师娘手上的动作有节奏地摇晃着,脸上那副陶醉的神态,就仿佛正在回味一件美妙无比的事情。

那时候,小镇上已经有了很多的理发店,比起宋一北的店来,设施和环境都要好很多,那些店子都开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清一色明亮的玻璃门,向着大街敞开,门两边装着旋转彩灯,正对着门口的沙发上,坐着一些亮丽的女孩,穿着统一制服,她们的工作是给客人洗头、按摩。这些女孩的出现,让理发店成为小镇人最热衷于谈论的名词。可是广东人不去那些地方,只来宋一北店里。

广东人极善言谈,一来二去,跟我们每个人都熟悉了。洗头时,他身子不动,嘴巴却不停地动,夸夸其谈,向我们描述那种离小镇很遥远的生活。从这一点来说,我还是很喜欢他的。可是有一次,我无意中看见,他的一只手从塑料布下伸出来,像只肥硕的猪蹄一样,笨拙地盖在师娘的屁股上。我感到一阵恶心,当即就想把那只手剁下来。我再看师娘,她的脸微微红着,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她的反应让我相当失望。

我可以确定,这样的猥琐动作,宋一北也看到了。可他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以一贯的温软,跟广东人保持着友善的关系。他就是个懦夫。在这样没心没肺的男人面前,我不得不时刻保持警惕,替他承担起监视者的角色,严密关注着广东人的动向,不让他有更进一步的过分之举。我得保护好师娘。

可是,不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每个月底,宋一北会去趟县城,进理发店里的常用品。往常是一个人去,这次他进的东西有点多,需要帮手。起初是想让师娘去,师娘没空,要赶一批剪纸,他便带上了我。我们上午去,在县城里转了一圈,将大部分东西购齐,剩下几样重要的物品没有现货,得从市里调,第二天才能到。宋一北决定留下来等。他给师娘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去了。打完电话,他将买好的东西交给我,让我带着先回,他一个人在城里住一晚。

我租了个摩托车,带着两包东西,独自离开了县城。回到小镇时,已是半夜。老街被沉重的夜色笼罩起来,显得更加的荒凉,青石板在黑暗中泛着一层凉意。那些狗跟我已经很熟了,从它们面前经过,一声也没叫,都安静地蹲在墙边,望着我,眼睛里发出友善的光。出了老街,拐个弯就是理发店。门关着。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敲了敲门,没人来开,就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了。

我走进去,立马觉察到一种异样,连空气似乎都变了,夹杂着一种动物的味道。旁边的那间房里,传来一阵响动。我定睛一看,两团白色迅速分开,其中一团白色十分臃肿,从床上滚了下来。我赶紧闯进去,后门已经被打开。水声涌进来,将屋子里灌满。这团臃肿的白色闪到门边,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河里。我追到门口,往外面看。中秋刚过不久,一弯上弦月饱满地挂在小镇上空,月光十分明净,照着一河波光粼粼的水。我看到一颗脑袋在水面浮浮沉沉,正往对岸游去。

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何况我不是傻子。我当时的想法是,马上跳下河,追上去把他淹死在水中。可是我看了师娘一眼,就把水中的男人忘掉了。她坐在床上,衣衫尚未来得及穿上,两只饱满的乳房挺立着,被暗沉的光线勾勒出来。屋子里一切都很模糊,这两只乳房却相当的耀眼。我顿时愣在那里,感觉有种东西,从全身的血管里迸发出来,像火一样,灼烧着我。

过了好一阵子,她问我:“看够了吗?”

我点点头,说看够了。但是我根本就没看够,如此美好的东西,我恐怕一辈子也是看不够的。我甚至想在上面抓一把。但她已经套上衣服,把扣子系上了。她下了床,往河面看了一眼。广东男人爬到岸上,沿着河堤,一路小跑着,顷刻间消失在月色里。她叮嘱我:“这事你别跟他说。”

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说的。”

我履行了对师娘的诺言,没有跟宋一北说。以他的软弱性格,这种事即使跟他说了也没什么卵用。但是我想,他干不了的事情,我可以替他解决,毕竟我跟了他两年多的时间。再说了,就算把他撇在一边,为了师娘,我也得做点什么。我知道广东人喜欢喝酒,每次来店里洗头,人未进门,酒味先扑面而来。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酒这东西,也是把双刃剑,不少人因酒留名,从酒中喝出世道人情,但死在酒上的人,也比比皆是。以我的判断,广东人属于后者。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大约过了两个月,这个机会来了。师娘带着一批剪纸,回了娘家。在那座商业繁荣的小镇上,她得待上好几天,直到把这批剪纸卖完。宋一北也到县城里进货去了。如此一来,店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天时地利都已经具备。这天下午,广东人照例来店里洗头,进门就问我:“你师娘呢?”

我告诉他,回娘家了。他有些失望,转身要走。可是,我怎么可能让他走?我拉住他,说:“有好东西,想不想看看?”

“什么好东西?”他问我。

我从柜子里拿出两瓶酒,摆在茶几上。这酒是两年前我父亲买的。我第一次见宋一北时,作为拜师之礼,父亲将酒带到了店里。宋一北放在柜里,一直没舍得喝,就仿佛冥冥之中,特意为了这一天而准备。我打开一瓶酒的包装,将白色的瓶子拿出来。确实是好酒,瓶盖还没拧开,一股浓郁的酒香已经飘散在屋子里。广东人的眼睛像两只灯泡那样,瞬间亮了起来。

“茅台啊。”他夺过瓶子,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至少有十年以上吧。”

我说:“不止。”

“那还真他妈是好东西,哪来的?”

“师父存的,好些年了,舍不得喝,师娘让我拿给你看看,她说我们这里是小地方,都是些粗人,只喝酒,不懂酒,你是大地方来的,跟我们不一样,你懂酒。”

“真的?她还说什么了?”

“她还说你需要的话这两瓶酒就转给你。”

“多少钱?”

“师娘说了,你自己看着给。”

他打开手包,痛快地数出一千块钱,拍在茶几上,说:“这酒我要了。”

我说:“师娘没看错人。”

他一脸的得意,但这丝得意很快就被这两瓶酒给转移了。在满屋子的酒香中,他根本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酒瘾。

“你能喝酒吗?”他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能喝点,不多,三两杯吧。”

“陪我喝点?”

我点了点头。当他迫不及待地拧掉一瓶酒的瓶盖时,我就知道,这个还没开始喝就已经像醉了一样的家伙,已经掉进了我的圈套。

店里只有一碟花生米,没有菜。但一个酒鬼喝酒,是不需要菜的。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就这样开始喝,从下午到晚上。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嘴巴,偶尔喝一小口。他毫无防备,半杯半杯喝着,根本不需要我劝酒。如我所愿,两瓶酒见底时,他非常配合地扑到了地板上,就像一头待宰的猪。我大约喝到五分醉,胆子恰好壮起来,脑子保持着适当的清醒。

我看了看门外,夜色庄严地落在大地上,整座小镇已经沉睡过去,门外的流水声被寂静放大了,听上去十分清晰。我把门关上,从里面反锁,将男人拖到沙发上。为了确定他是否真的醉死,我试探着,狠狠扇了他一耳光。他浑然不觉。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是宋一北的剃刀,被一块绒布包裹着。我将绒布一层层打开,一道寒光闪出来,让人觉得发冷。剃刀被磨得非常锋利,我正需要这样的锋利。我揪住广东男人的耳朵,剃刀按上去,贴着耳根,缓慢地划了半个圈。血瞬间涌了出来,像块红布,将他半边脸包住。他似乎感觉到了疼痛,摸了摸耳朵,可是这丝微弱的意识,马上就被酒精麻痹住了。他嘴巴里嘟囔一声,歪着脑袋,又睡死过去。他全然不知,这只耳朵已经离他而去。

接下来,我将他的裤子退下一半,挂到两个膝盖中间。那根东西暴露出来,软绵绵地垂在两腿根部,看上去非常的丑陋。与此同时,我也想到了师娘美丽的乳房,两者在同一画面里出现,形成一种触目惊心的对比。我更加愤怒了。我认为如此丑陋的东西,实在不应该再留在这个世上了。我估摸着,只要轻轻一刀,就可以切下来。我稍稍歇了一会,拿了张纸巾,反复擦拭着剃刀的锋刃,将正反两面的血迹擦干净了。然后我将纸巾垫在手上,揪住那根东西,剃刀贴了上去。刚要使劲,身后吱呀一响,门被打开。一条瘦小的人影闪了进来。我吓了一跳,浑身一抖,手中的剃刀差点掉到地上。转头一看,是宋一北,他从县城里回来了。我很快又镇定下来。

“你干什么?”宋一北大吼一声,声音都变了,就像被人捏住了嗓子。见到我手中的剃刀,以及广东人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人和声音一起扑过来,要夺我手里的刀。我闪身避开,指着地上那只血淋淋的耳朵,冷冷地对他说:“这事我替你干了。”

“操,”宋一北身体一横,挡了在广东男人身前,脸上一片惨白,两片嘴唇和嘴角边的肌肉一起抽搐着。这副狰狞的表情,让我突然害怕起来,酒顿时醒了一半。当我看到地上那只血肉模糊的耳朵时,我意识到我的行为已经构成了犯罪。我开始发抖。

宋一北反倒镇定下来。他夺过我手里的剃刀,弯下腰,揪住了广东男人的另一只耳朵。他的动作比我要熟练得多,手腕一抖,那只耳朵已经到了他手里。血涌出来,包住了广东男人的另半边脸。

“快走,”他说,“记住了,这事跟你无关。”

我说:“我不走。”话没说完,肚子上就中了一脚。我没想到,一个瘦小的人,竟有如此大的脚力,比我父亲的脚力要大得多。我从后门直接飞了出去,掉进河里。那时已是初冬,北风把夜色吹得异常的纯净,一层淡蓝色的薄雾贴着河面,在流动。河水冰凉刺骨,像很多把刀子一齐往我身上扎。为了不被冻死,我拼命往对岸游去。上岸之后,就更冷了,我不得不一路飞奔,来抵御着裹在身上的寒气。到了家门口,才停下来。冷风往身上一吹,我就昏倒了。

醒来时,父亲站在床头。我把半个身子支起来,想下床,却感觉全身泛力。我摸摸额头,发现自己正发着高烧。父亲没说话,拿了只枕头,垫到我背下,又从客厅里打了杯水,端到床前。我接过水杯,喝下之后,父亲把背后的枕头抽掉,将我按回被窝里。我马上昏昏沉沉地又睡着了。

此后我睡了醒,醒了又睡,反反复复,就像跌入一个永远也醒不来的恶梦之中。两天之后,这场高烧才彻底退去。等力气回到身上,我立马起床,要去理发店。父亲淡淡地说,不用去了,他已经被警察抓走。

“那我就更得去了。”我义正辞严地对父亲说,并将那天的事情如实告诉了他。我坚持要去自首,把宋一北换出来。父亲吓了一跳,脸瞬间变得惨白,说自首这事不能乱来,得走正常程序,他先给派出所的同学打个电话,帮我打听打听。他让我等着,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说完他就走到客厅里去打电话。

回来后,我问他结果。父亲搬过一张椅子,说:“你坐下来,听我慢慢讲。”

我坐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讲,出其不意地从身后拿出一根绳子,就像扎粽子那样,连人带椅子将我捆上了,任我怎么挣扎,也不解开。

此后的好些天,我被父亲看死在家里,无法出门。等父亲放松了看管时,我的满腔正义,已经被他的谆谆教导给浇灭了。父亲告诉我,牢饭不好吃,也不能吃,一旦进去了,时间也许只有几年,但那种耻辱却是一生的,就像疤痕一样,会一辈子烙在身上,无论如何都洗不掉。

约摸过了半年,宋一北的消息传到了小镇上,判了八年。听到这个消息,我极度惊恐。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年少轻狂造成的后果,有多么的可怕。在我脑海里,八年是个无比漫长的时间概念,而在铁窗之内,这个概念无疑又会被放大成很多个八年。

父亲问我:“还想去自首吗。”

我摇摇头:“不想了。”

父亲说:“你知道怕了?”

我说:“怕了。”

说实话,我确实怕。每当我想起宋一北,脑海中便闪现出他戴着镣铐的样子,以及那个漫长的八年。

我想把他忘掉,想把老街忘掉,想把那间理发店也忘掉,我甚至想过要逃离小镇。但是最终,我一样都忘不了。我也没有离开小镇。我留了下来,并且鼓起勇气,蹬着一辆自行车,回到了老街。我把自行车停在老街尽头的屋檐下,拐个弯,码头和那间平房闪现出来。理发店的门开着,地上一堆凌乱的脚印,沙发和地板上的血迹尚在,无人清洗,变成了黑褐色。可是师娘不在了。旁边那个房间里,该带走的东西,都被带走。她身上那种让我迷恋的气味,也从店里消失。有人告诉我,她跟着那个没有耳朵的男人,去了广东。他说得煞有介事。我不相信那是真的。但是我想,她一定去了她该去的地方,她本就不该呆在理发店里。小镇不适合她,宋一北也不适合她。

我把所有的门窗打开,让屋子通风,然后把地面打扫干净,沙发擦了一遍,上面的血迹仔细清理掉。我打开灯,将屋子照亮,再转动开关,让顶上的吊扇也缓慢地转了起来。然后我走到沙发边,躺下来,头枕着一边,脚架在另一边。这是我最初见到宋一北时,他所向我展示的姿势。我也喜欢上了这个姿势。

慢慢地,又有了顾客,理发店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有顾客来了,我就爬起来,拿起剪刀,三五分钟将他们脑袋上的事情解决掉。没顾客来,我就窝在沙发上睡觉。那些顾客,也将我当成了宋一北,就仿佛那个昏沉懒散的男人,从来都没从他们生活中离开过。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我越来越像他了,变得和他一样的随意、松垮。只是他的随意和松垮,是出自骨子里的,浑然天成。而我的随意和松垮,却是种表象。我内心始终有种愧疚,像山一样,沉重地压迫着我。我虽在牢外面,却并不比在里面过得轻松。

不知从哪天开始,小镇上流行起复古之风,男人喜欢穿唐装,女人喜欢穿旗袍。饮食习惯也颠倒过来了,穷人吃肉,有钱人吃素,吃绿色食品。那些推翻了的木房子,又沿着河边开始重建。老街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成为小镇上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游人如织,青石板上印满异乡人的脚印。那些狗,因见多了陌生人,也变得不再会叫了,像猫一样,整天沉默着。与此同时,手剪慢慢流行起来。我凭着一把剪刀,成为远近闻名的理发师,被冠以“手剪王”的称号。不断有人慕名前来,想在店里学徒。我断然拒绝。自己都无师承,哪来资格收徒?我确实跟了宋一北两年多,可我从未叫过他一声师父,他也从未以师徒之规约束过我。我们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

时间就这样向前走着,一年快似一年。我从一位毛毛躁躁的青年,慢慢变成了一位沉默寡言的男人。我像宋一北一样,整天垂头丧气,死气沉沉,唯一具有活力的时刻,是在我摸起剪刀之时, 那时我会变成别人眼中的手剪王。有一天,我在沙发上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进来,留着光头,胡子却乱糟糟地从两腮旁挂下来,盖住了大半张脸。粗一看,我竟没认出他来。他走到镜子 前,在椅子上坐下。我从沙发上起身,甩开一块围布,系在他脖子上。我对着墙镜,仔细打量着这个男人,当我将那张脸从镜子里辨认出来的瞬间,我的心和手忍不住开始颤抖。

他说:“没出息,当年的狠劲到哪去了?”

这么一说,我的手瞬间又稳定住了。我拿出一把剃刀,打上泡沫,开始动手。剃刀滋滋响着,片刻之间,他的脸变得光洁起来,透着一种在阴暗中养出来的嫩白。这张脸让我非常诧异,八年铁窗生活,他居然比当年还年轻了许多。我解开围布,把剃刀收好。他站起来,对着镜子,抚摸着光洁的下巴和脸,慢慢的,一丝笑容挂在了这张脸上,显得是那样的欣慰和满足。他说:“你出师了。”

这话让我鼻子陡然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真正成为了一名理发师。我在他面前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师父。”

来源:《江南》2017年06期   卫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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