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

秋生扶着车子在街边站半天了,车后座两边挂的柳条篮里,石榴还有一半儿没卖出去。时过中午,尽管白露都过了,天气还是很热。秋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望望天上的太阳,心里有些焦急。从家里骑车到市里要一个多钟头,刨去来回路上的时间,只有三四个钟头得把篮子里的石榴卖完。园子里还多着呢。

篮子里的石榴浑圆饱满,皮上秋霜溜过般涩红,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爆裂。有几个已经爆裂开的石榴,犹如哪个大盗的私囊,裹满密密实实闪烁生光的红宝石珠粒。这石榴多喜人呢。秋生看着心里就喜欢,可自己说好不行,就像一句广告语: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他站的小区在市郊,周边是一些厂矿企业,打工的人多。夏天的时候秋生来这里卖过西瓜,因为偏离市区,街道两旁聚集了小摊小店小铺子,一到傍晚时分,人们都赶集似的过来买东西。虽说来这儿卖东西价格贱,可秋生不喜欢去市区,听说要交这费那费,城管不定时地查,再说现在城里人买东西都好用卡用手机支付……秋生都不喜欢。在这儿好,人多了高兴了还可以叫卖两声“软籽儿石榴,甜得很呢……”人们看了石榴从心里喜欢,秋生才愿意,哪怕秤上亏些。买石榴的人把钱交到他手里,他心里是欢喜的,觉得那是对石榴的奖赏。这样想着,秋生也像石榴样咧嘴笑了。

一个姑娘走过来,侧脸看见了篮子里的石榴,双眸霎时盈亮。秋生从她翕动的嘴唇间,听到一声轻叹—多好的石榴呀。

石榴当然好,软籽儿的,甜着呢。秋生心里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姑娘。秋生从她的衣着和说话的神情上判断,她是某个公司企业里的白领。她化了淡妆,眼睛特别亮,像黑葡萄。秋生上学时写作文爱这样形容姑娘的眼睛。她年龄不大,叫女士不合适,不,还是叫妞好,乡下对年轻的女孩都叫妞。秋生就在心里叫她,妞。妞用一种方言和他说话,秋生能听出来那浓重的口音,来自他生长的那片丘陵山区。她的话很家常,仿佛站在村口的菜地里,和他闲唠,不像有的女孩进了城就撇一口普通话,不敢说自己乡下的,把家乡的一切都忘了。

妞拿起一个咧了嘴儿的石榴,摩挲着脸颊,问,石榴都熟了,现在地里的瓜都罢园了吧?

早罢园了。秋生说完忽然一愣,只有豫西乡下长大的姑娘才知道什么是罢园呀。

今年都没吃着几个甜西瓜,我好吃那种黄瓤的沙瓤瓜,籽儿是黑的,有籽儿的地方是空的,一个瓜得一二十斤重。妞望着天空的眼神有些茫然。秋生看着来往的三三两两的人,还是没人买石榴。妞还在拿着石榴和他唠,也没一点买的意思。秋生就掰开一个石榴让她尝尝,石榴饱盈盈的,个儿大,秋生舍不得让人尝,一个都要十多块呢。几粒石榴籽儿掉落出来,如几颗透明的珠子,欢快地在地上蹦跳了几下,落在脚边。

你尝尝,软籽儿石榴,可甜了。秋生说。

妞接过来一块儿石榴,欢喜地看,口里喃喃着,多好的石榴。目光里透着怜惜,好像掉的不是石榴,是她珍爱的珠宝。她说,我家也种着几棵石榴,五月里开得满树的红花。哎,你听过坠子《偷石榴》吗?

秋生笑了,听过,爹娘在家经常听,现在年轻人有几个爱听的?

妞的手机响了,她说了一句话,放下手里的石榴,脸庞朝着秋生,微微一笑,走了啊。

秋生怔了一下,从篮子里拿了三四个大石榴,放进塑料袋子里,塞到妞手里。

妞接过来,也怔了一下,说,谢谢呀。

自家的东西,哪里用谢。秋生腼腆起来。

今天人少,到日落时分,装石榴的篮子才卖完,秋生收拾停当准备走了。

街旁商铺的灯光渐次亮起,人们三三两两闲散地在街上逛,说笑间间杂着不同的口音。妞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愣过神来。

妞端着一个瓷盆,葱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妞说,尝尝,我刚烙的油饼,站一天饿了吧?我在楼上看见你还没走。

秋生接过妞递来的湿巾擦擦手,卷了一个油饼吃。真香呀。

不如地锅麦秸火炕的饼好吃。妞说。

两人脸对脸傻乎乎地笑了。

秋生喜欢这样的交换。他的石榴不是只用来卖钱的。在乡下,用新打的麦子换杏儿换豆腐换凉粉儿,你家的瓜我家的果儿,东家的白菜西邻的萝卜,谁用过钱?谁说过谢呀?

秋生吃完了两张饼,心满意足抹了抹嘴。妞冲他笑了笑,摆了摆手,回身走了。秋生望着穿红色衣裳的妞,走向一座楼。薄暮里,那座楼像一个咧开了嘴儿的石榴,一盏盏灯光,如一颗颗宝石般的石榴籽儿,闪着亮光。

今天回去得有点儿晚了,明天还得去园子里摘石榴呢。秋生骑上车子,哼着河南坠子《偷石榴》,晃晃悠悠离开了城。

来源:《微型小说选刊》2019年第3期   田双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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