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家宴很简单。菜不多,四五个菜,没什么大菜,由此我臆断教授夫妇的口味比较清淡。人也少,一共四人,教授夫妇,我和邹清泉。说明一下,我和邹清泉是今年报考的文学专业研究生,师从于教授。应教授之约,我们第一次参加教授的家宴,拘谨不已。喝了点红酒后,教授的话渐渐地多了起来。教授说,搞文学就是讲故事,我们每人讲一个故事,讲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事,别人的,自己的都行。邹清泉和我会意一笑,我们同时说,还是教授您先来吧。教授朝夫人望了一眼,夫人向他点了一下头。教授说,那好吧,我来抛砖引玉。教授闭了闭眼,似乎在寻求进入一条记忆通道。慢慢的,一个少年夜行的故事如泉水般淙淙流出。
少年牵着牛走在田间小路上,口哨声嘹亮而欢快地环绕着他。显然,少年的心情是愉悦的,明天他就要到城里上重点高中了。太阳已下山,天边的火烧云依旧亮眼,推迟了黑幕的来临。少年看见母亲远远地赶了过来,母亲走得并不快,自从去年大病一场后,她的身子一直都没缓过劲来,心脏病的原因,她的脸色老是乌青的。为了让母亲少走些路,少年加快了脚步,母子俩在田埂中间会合了。母亲一脸苦相,低声说,你爹到现在还没回来,快去找找。少年知道父亲一早就出去了,说是上姑妈家给他借学费。
母亲是个好面子的人,怕田里劳作的人或是路过的人听见,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不会有事的,我去找找看。少年安慰着母亲并把牛绳交过去。少年看看天,迈开大步,一路向东。估摸过了母亲的视野,他开始高速地奔跑。跑了一阵,那件褪色的红背心湿透了,索性将它脱了下来拿在手中。天色渐渐地暗下来,集镇上的灯隐约可见。
少年在半道上遇见了屠夫胡三。胡三把担子挑得摇摇晃晃,很显然他喝酒了,而且还喝了不少。少年不情愿地叫了声“胡叔”想绕过去,没想到胡三把担子一横,抬起右手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子,又去找你爹吧?今天我可没看见他。少年说,胡叔,我又没问你,我爹到我姑妈家去了,我去接他回。胡三拍了拍脑笑着说,我说呢,今天你小子怎么就没问我呢。少年绕过担子时看了看,左边篮子里放着几把长短不一的杀猪刀,亮闪闪的,刀旁还有一个托盘秤。右边篮子里放着两条肉,整齐地并在一起,每条两三斤重吧。胡三弯下腰拿了一把最短的短把刀,连刀把三四十公分吧,醉醺醺地朝少年一递,拿着,你姑妈家路远,过了集镇还有好几里山路呢,那边最近有些不太平。
少年想了想,接了刀。少年喜欢玩刀,但玩的大都是竹刀木刀,最真的刀也就是把洋铁刀,那洋铁刀没刚性,中看不中用,遇见硬东西就会弯,真是不过瘾!握着沉甸甸的刀,少年心里有了几分欢喜。他迅速地用背心包好了略带肉腥味的短把刀,又开始了奔跑。
少年边跑边想事情,他多少次想玩胡三的刀,都被胡三吹胡子瞪眼地拒绝了。直到前几天,他接到了县里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后,胡三和他开起了玩笑,要他跟他学杀猪,学徒期间也给工钱。少年说他想读书,想考大学。胡三直摇头,读书有个狗卵子用,你爹是我们村的秀才,会双手打算盘,琴棋书画样样能来,可还是我们村最穷的人。少年知道自己的爹不成器,可胡屠夫这样羞辱他爹,他有点恼火,忍不住回了句够损的话:你收我做徒弟,是不是想让我做你的大女婿?老胡笑了,说你小子鬼精鬼精的,比你爹强。少年知道胡三家的大姑娘翠芳对他很有点意思,可他不喜欢,嫌她长得有些粗笨,读书还不聪明,远远比不上镇上粮管所所长的姑娘刘红梅同学。
到集镇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少年顺着街道继续东行,他路过了跛子的代销部,代销部门口亮着灯,一个男人在门口打电话,跛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话计费器。又走过了粮管所,粮管所门前有很多人,刘红梅和她的弟弟坐在竹床上,姐弟俩正在做游戏,那小子被逗得俯仰大笑。而他们的大胡子父亲,也就是粮管所所长正歪在一张躺椅上,边摇扇子边和他的职工摆龙门阵。显然,他们是吃了晚饭出来乘凉的。想到这里,少年陡生几分饿意。少年低着头,尽量拣着街边走,他怕刘红梅看见他。街的最末端就是派出所,派出所灯火通明,里面吵哄哄的,时而有人进出。
少年此时无心理会这些,他一头钻进漆黑的夜里。
少年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了姑妈的家里。姑妈一个人在家,姑父和老实巴交的表哥应该下鳝鱼篓子去了,或者是捉蹦蹦(青蛙)去了。最近城里人常来乡里收蹦蹦,一块钱一斤,捕捉的人不少。姑妈很诧异,说,你爹上午就回去了,连中午酒都没在这喝,说是怕耽误你上学的事。
少年心里一沉,转身想走。姑妈叹了口气说,这败家的,不会拿这钱去赌吧?年老的姑妈忧心忡忡,全然不记得问问少年吃了饭没有。少年看了看这一团漆黑的天地,担心起了自己的行走速度,就向年老的姑妈借手电筒。姑妈找了一会,只找到一个装两节电池的锈电筒,那电筒射出的光昏暗浑浊,比快进棺材的老人那双昏花眼睛强不到哪去。
姑妈说,好电筒被他们拿去捉蹦蹦了,就剩这烂家伙。少年沉闷地说,够了,有点光就行。说完扭头就走,姑妈撵出门嘱咐了一句:在镇上四壳子家找,找不到就去五麻子家里。
少年原路折返,他走得飞快,在他看来,时间就是钱,就是学费。他依稀看到他的父亲正坐在牌桌旁,一张一张的向外掏票子。此时,少年的愤怒已到了极点,旧背心裹着的那口短把刀让他有了邪恶的想法。他甚至在策划剁下那个不要脸的人几个手指头,剁哪几个呢?想来想去,大拇指一定是要剁的。走到路边一家菜园,少年停下了脚步,进园子采了两条小黄瓜,用短把刀削了,几口就塞进肚子里。他反而觉得越来越饿。
少年刚走上山岗就被人围住,三把电筒如同三把利剑从三个方向同时射向了他,他有些晕眩。联防队的,检查,举起手来!面对少年的黑大个威严地喝道。另外两个分别从左右两边夹了过来。少年慢慢地举起手,左手举着背心,背心里包着的那柄短把刀也随着举了起来,右手举起那只锈电筒,微弱的电灯光摇摇晃晃。黑大个连珠炮似的盘问少年姓谁名谁,父母是谁,哪个村的,这晚赶夜路去干啥。少年对答如流。少年右边的尖脸猴子向黑大个耳语了一番,黑大个点了点头,突然抬腿照少年的肚子猛踹一脚,少年连退几步摔倒在地,双手捂住了肚子。肚内如同火烧,他忍受不了疼痛开始哭了起来。
好好交代,你把装蹦蹦的袋子藏哪了?今天不说,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黑大个一只大手掐住了少年的脖子,一只腿跪在少年的腹部上。少年知道遇上麻烦事,他不断地辩解着。
还给老子犟嘴?黑大个的手越来越用力,膝盖更是传递着野蛮的力量。少年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了。猴子,老六,顺着这小子来的方向去找装蹦蹦的袋子。拿住赃了,还怕这小子不交代?
少年躺在地上,跟死狗一般,脑子里翻江倒海。恍惚中他看见了他父亲还在一张一张的向外掏钱,他还看见那几个赌鬼在嘲笑他父亲。不行,我必须跑!少年暗自下定决心。少年是有信心跑走的,这个镇里,学校的长跑记录就是他打破的,很多大人都比不赢他。只是他低估了他所受的伤,事后才知道被踢断的两根肋骨成了他最大的短板。少年趁着黑大个起来点烟的时机,突然挣起身子撒腿就跑,手里紧紧攥着电灯和包着短把刀的背心。
少年在黑夜里奔跑着,巨大的恐惧夹杂着几丝兴奋包围着他。他麻木地奔跑着,只想甩掉后面的电灯光,还有吼叫声。不知何时,他再也跑不动了,他知道已经没力气了,腹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决定不跑,被他们打死也不跑。于是,拳脚交加,暴风骤雨般,砸在那个身高只有一米五,体重不足八十斤的十六岁少年身上。若干年后,少年一听到雨打芭蕉一词,就会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就会想起另一种雨打芭蕉。然而,灾难对于他来说只能算刚刚开始。
少年在躲闪拳脚中丢失了手电筒,然后又丢掉了背心,短把刀不合时宜地漏出来了。少年被提了起来,几个人轮流搧巴掌。搧的少年喘不过气来。猴子把短把刀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朝着少年挥舞了几下,最后递给对黑大个说,妈的,还是个真家伙。少年被带进派出所已到晚上九点,他的鼻孔、嘴角沾满了血,赤裸的上身青一块紫一块。他被拷在了院子的单杠上,两只手被反剪着,比死还难受。少年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今天派出所抓了好几起,打麻将的,捉蹦蹦的,提审他还得等一个小时。此时的少年心态倒还平和,等会把事情说清楚,他就可以回去了。少年身上的血招来了蚊子,一群群的蚊子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嗡嗡声不绝于耳,尖嘴细嘴都戳在了他身上。少年只得左右摇晃,躲避着蚊子的叮咬。猴子这时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手指着少年很严肃地说,怎么,到了这里还不老实?等会有你摇晃的时候。少年也不辩解,他不想招致更多的打骂。
院子里一下进来很多人,他们都是跟着猴子进来的。猴子到跛子的代销店买烟,吹了一下牛,说是抓了个杀人犯,街上一下子就炸锅了,乘凉的人都来看杀人犯。在哪在哪?杀人犯在哪?人群中不时传来高亢的声音。猴子把乘凉的居民引到了少年的面前。少年看到了好多熟人,他感到了屈辱,把头低得很下。猴子,你他妈日球老子们的,这小的个个,这小的年纪,怎么可能是杀人犯?人群中跛子首先提出了质疑。跛子的质疑引起了共鸣,是啊,还真是个孩子!猴子叼着烟抖着麻杆腿,眼扫着众人说,还不信?凶器被我们找到了,杀猪用的刀,足足两尺多长,上面还有血呢。我们所长说了,明早把刀送到县里去化验。人群又乱哄哄地议论。少年的头低得更下了。
姐姐,这不是你们班的同学吗?我认识他。人群里突然响起一个很稚嫩的声音。少年听出来是刘红梅弟弟的声音。少年也认识刘红梅的弟弟,他还逗过他。
滚一边去!相像的人多得很!少年听见刘红梅的爸爸低声呵斥着她弟弟。若干年后,少年时常记起那个情节,他表示了谅解,在这样的时刻,跟杀人犯扯上关系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就是他嘛,我认得这个哥哥,他会倒爬,姐姐说这个哥哥读书最聪明。不信,你问姐姐。
啪的一声,小孩哭了起来。
红梅,还不把你弟弟带走?丢人现眼的家伙。大胡子粮管所长发怒了。少年知道刘红梅就在自己的眼前,他真的不希望他在她面前呈现这种状态。他总想展现他的另一种风采,考试,打球,赛跑,还有一项特技,倒爬。少年可以把身子倒立起来,在学校小操场上爬一圈。少年的绝技没少在学校里表演。小孩的哭声渐渐远去,少年知道他的同学刘红梅牵着她的弟弟走远了。散了散了,马上要提审这小子了,各位各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猴子油腔滑调地轰走了看客。
为了交代作案动机,少年又感受到多次雨打芭蕉,少年总算琢磨出一个理由搪塞了过去。那理由就是他要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好赌,在村里当会计时挪用了不少提留款,最后成了全村人的债务人,所有的亲戚都被他借得不再来往了。家里一贫如洗,还不思悔改,千方百计地借钱骗钱赌。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今天找到了一个唯一能借到钱的理由,找到了唯一能借到钱的地方,然而,他没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把孩子读书的学费输了。少年此时哭得很伤心,吐出了心中那团乱事,他反而平静了。手印按了好几处,少年被丢在了后面的看押室。
少年在看押室里看见了他的三位亲人,父亲,年老的姑父,老实本分的表哥。那一刻,少年再也坚持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墙上。
教授讲到这里平静地看了看我们俩,说,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们了。这样的故事让我和邹清泉心里有些杂乱,我们还没有从教授讲的那个故事里跳出来。我们甚至想着少年的命运,他该是如何走下去呢?
教授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想法,朝夫人一笑,说,他们还在酝酿,你讲一个故事吧。我和邹清泉立即响应。教授夫人说,那好吧。不用我说,你们一定知道那个少年是谁了。那晚发生的事如同梦魇缠绕着教授,严重地影响着教授的生活。那一年,十年前吧,我到县城采访,顺便回了一趟老家。我采访了几个当事人,到派出所查看了当年的笔录,一个大概故事出来了,由于涉及到几个人,还是分开讲吧。
首先讲少年的父亲。那是一个落魄的乡村文化人,高中毕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一手绝技,能双手打算盘。当过民办教师,因超生了孩子被开除。后在大队当会计,参与打牌输了不少钱,亏欠了公款,被免职。家里的日子过得窝囊,人也变得异常消沉。少年考上了重点高中的消息给他注入了一针兴奋剂,让他看到了些许生活中的亮色。
那天早晨出门时,他从几件不像样的衣服中挑选了一件成色较新的背心,还破天荒地刮了胡子。他去他老姐家借到了五百块钱的学费后,顾不上吃午饭就往回赶。路过集镇时去了麻子老五的家,他找麻子老五是想到麻子老五的砖厂打工,为儿子挣学费和生活费。麻子老五家里开着牌局,老五老婆热情地拉他上场,他连连摆手说找老五有事。麻子老五正和几个牌友在玩“端火锅”,叫他参战,他连连摇头。麻子老五问他有什么事,他看了看那几个牌友,不好意思开口,毕竟是求人家做出苦力的事,很没面子。他说,我还是等会跟你说吧。麻子老五那天手气特别不顺,一直没下场。他就一直站在麻子老五旁边等,结果等来了派出所抓赌队。
他借来五百元被当做赌资给没收了,人也被当做赌徒抓进了派出所。他是极力辩解的,可他的辩解没有用,反而被视作态度不好,多挨了好些巴掌和腿脚。他求几个赌徒为他作证,证明他没参赌。那帮赌徒个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的屁股都在流鲜血,哪顾得给他诊痔疮?求了半天竟没一个吱声的。他那天是被拖进派出所的,他一路大哭,口里反复念叨着这该怎么办啦!要塌天啦!
在派出所里,他的下跪也没博得任何同情,五百元分文不退,他还得再交五百元罚款才能出去。赌徒们接二连三地被各自的家属接出去了,最后只剩下了他。他出不去了,没有人来救他。他也不想出去,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到哪儿还能借到一分钱?他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实在累了,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外面漆黑一片。这时他看见了他的老姐夫和他的外侄儿,他们是因为捉蹦蹦而被抓进来的,两个人灰头土脸。听完了他断断续续的讲述,老姐夫哼了一句,谁信?狗改不了吃屎!他的外侄儿大哭了起来:舅,那五百块钱来的容易么?那是我和我爹捉了两个月的蹦蹦换来的。你把表弟害苦啦!你还是人吗?他知道再说什么也没意义,他知道,这次是彻底地众叛亲离。他的愤怒是在看见少年吐血的那一刻爆发的,他狠狠地踹着墙,狠狠地擂着门,大声吼叫着,如同一只狮子咆哮,怒火早已烧红了他的双眼。他骂了开门的那个警察,搧了猴子两巴掌,还踢了黑大个一脚。他背着少年狂奔着,一路绝望地哭喊着。那一路绝望的喊叫声被集镇上的人议论了好长一段时间,各种传说版本都有。
教授夫人起身给大家续了茶,接着说,再来讲讲屠夫胡三。他对那天的事记得很清楚,我把他的叙述整理了出来。这是他本人讲的,没有任何艺术加工成分。记得那天开集我就先砍了两块好肉,放在案板下的篮子里。这两块肉我有用,一块是自家吃,今天是我家大闺女翠芳十七岁生日,肯定要庆祝一下嘛。另一块要送给秀才家,秀才家的大小子考上了重点高中,明天就要去县城读书,也算是喜事嘛。再说了,开年到现在,没见秀才上集割一回肉。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太恓惶了。
说起秀才,那是跟我打小一块儿玩过泥巴的,他是茶壶里头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没干出半点名堂不说,还沾上了赌钱的毛病。那些年我贴他钱贴了不少,有两千多块吧。那时的钱是钱,两千多块可以盖三间大瓦房呢。秀才跟我说了好几次,要把他家大小子送给我当徒弟。他说三哥你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秀才的良苦用心我懂,他知道我家只有三个闺女,缺的是上门女婿。虽说我是个粗人,但大道理还是懂一些的,假若两个孩子不对脸,这事成什么事了?我总不能因为帮助过秀才,就心安理得地接受秀才的报恩。两个孩子,我家闺女还好说,我可以做做工作。别人家的孩子,那可真不知道别人的心思,再说了,那大小子心气高着呢。我试了他好几次,也没试出个深浅来。
记得那天生意特别好,十一点钟我就把肉和骨头卖的一点不剩。我把钱理好,五十张十块叠在一起,放在衣袋里,这是为那小子准备的学费,我知道秀才没钱,他欠我的钱没还,他不好意思找我开口的。其余的放在装钱的布袋里。走到集镇西头碰见了我的结拜兄弟蒋忠,他说正来喊我,今天他老娘过生日,一定要一起坐坐。干娘过生,那可不是小事,我赶快到副食店里买了两瓶好酒,又买了个大礼盒。半路上,我记起了篮子里的两块肉,我说我得先回去一趟,把肉给秀才送去。蒋忠说马上要开席了,等会把肉放在他家水井下,不会坏的。那天中午我的几个结拜兄弟都到了,我们给干娘敬酒,又相互间闹着,把蒋忠蒋孝兄弟两家的酒都喝光毬了。
在蒋忠家整整闹了一下午,出门时天快黑了。我往家里赶,家里还等着肉做菜呢。在半路上遇见秀才家的大小子,他走得很匆忙。我问他去干什么,他说去找他爹。我记得从篮子里拿了一块肉递给他,他接了,然后又走了。第二天早上四点,我清理刀具时,怎么也找不到那口短把刀了。我想破了脑壳,都没弄明白丢哪个旮旯了。我媳妇边替我找刀具边埋怨我过日子没算计,孩子过生日砍一块肉就够了,砍两块不浪费么?我这才有点印象了,我给那小子的不是一块肉,而是那口短把刀!那口刀差点毁了那小子啊。
那小子病好了后,硬是要跟我学杀猪。我看出来了,那小子眼里有凶光,心中一定有戾气,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没答应,为这事我可没少受我家大闺女翠芳的埋怨。我跟她解释,别人是做大梁的料,把他劈成木柴那不是可惜了么?我把那五百块钱给了秀才,让他赶快到学校报名。秀才哭了,说,三哥,你不收我儿子做徒弟,就收下我吧,以后我就不是秀才了,杀猪我下得了手,就是叫我杀人我也下得了手。就这样,我和秀才合伙做起了杀猪生意。自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秀才双手打算盘,也没看见他搞吹拉弹唱琴棋书画了。
教授夫妻所讲的故事让我们感到了一种压抑,我和邹清泉都认真地回味着故事里面的人物,推想着各种可能。教授跟夫人提议说,这样吧,剩下的人物让他们两人讲,就算搞了个类似于故事接龙的活动怎么样?教授夫人马上拍手赞成,说,我看看你们讲的和我了解的有什么不同?邹清泉说,那好,我就讲派出所的那个联防员猴子吧。
为便于叙述和增加故事的感染力,我就用第一人称讲。
那一天早晨开会,我和老黑都迟到了,首先介绍一下,老黑是所里的联防队长,我是副队长,说是队长副队长,其实狗屁都不是,派出所的临时工,手下管着三四个临时工。所长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把我们训得像乖乖孙似的。所长说,你们联防队是干什么的?治安治安上不去,近期在眼皮底下接连发生了几起抢劫案,一点线索都没摸排到;罚款罚款罚不来,这个月马上见尾了,任务还没完成到一半。这样下去,你们两个莫谈转正,能保住联防队员的饭碗就不错了!想转正可以啊,那得有业绩,要有立功表现。城关派出所的联防队长胡闹闹勇斗歹徒,肠子都漏出来了还追了歹徒三百米,人家成了英雄,一下子转正了。搞工作就是要股狠劲!越点线就越点线,大事有我撑着,你们放手去干。
那一上午我们就抓了两起赌博的,赌资加罚款有一万多进账。在麻子老五家里,我们还遇见了一件稀奇事。老赌博佬秀才大声喊冤,说他没赌,可又没人给他作证。看他那个哭劲我真想放他一马。可老黑不同意,他说所长要我们把心放狠点那我们就把心放狠点。秀才一路哭闹,很是烦人,他可没少受我们的拳脚。到了所里,秀才给所长跪下了,可所长也没放过他。所长表扬我们有进步,鼓励我们要是能抓住抢劫犯,立一功,年内转正就有希望了。在所长的鼓励下,我们联防队在办公室里研究了一下午案情,毕竟不是科班出来的,扯了一下午也没扯出个名堂。最后决定晚上去抓收入,去抓捉蹦蹦的。这里面有些油水,
虽说罚款归所里,但我们可以自行处理没收来的蹦蹦,搞点烟钱酒钱是不成问题的。
那天真是邪门,没怎么看见捉蹦蹦的,我猜测是不是白天我们闹得动静过大,把那些“阶级敌人”搞惊动了。我们这个队在山坡休息时看见一个人打着昏暗的电筒在向这边走过来,我们给他来了个三面包夹。那是一个瘦小的男孩,十五六岁吧,他一只手拿着红背心,一只手拿着手电筒。他对我们的提问对答如流,没有丝毫破绽。或许是看反特电影看得过多,我感觉越是没有破绽越是有问题,就跟老黑商量了一下,决定有枣没枣敲它三杆子再说。就这样我们开始对那小男孩使用了武力。那男孩只是哭,我们的武力没起到半点效果。这时老黑使了个诈,让我和老六去找证据,他好观察那个男孩的神态。那小孩果然中了我们的计,他开始逃跑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追上了他,拿住了那把刀。那一刻,我和老黑认定捉住了抢劫犯,我们甚至还在憧憬着自己的光明前景。
出所里买烟路过粮管所时,我看见粮管所的那个大胡子所长在那吹牛。那个狗日的,狗眼看人低,见了我们这些联防队的人总是不理不睬,倒是和所长副所长称兄道弟的,有朝一日,哼,今天我就要在人堆里穿穿。我看见大胡子所长的姑娘刘红梅,这小妞近两年长成了大姑娘,脸蛋是脸蛋,胸脯是胸脯,真是一个美女!穿过人群,我来到了跛子的店里买烟,我想引起那伙乘凉人的注意就跟跛子说,我们抓住了个抢劫犯,在他身上搜到了一把两尺多长的钢刀。跛子忙问人在哪?我得意地说,就拷在派出所的院子里,等着审讯呢。众人跟着跛子跑到所里看热闹了。我得意着自己的战果,同时关注那个刘红梅来看热闹没有。
人很快散了,人们对那小孩是抢劫犯根本就不相信。我心里想,等审讯结果出来了,你们会服我猴子的。
那小男孩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下交代了他的犯罪动机,他要杀他不成器的父亲,粗听起来过于荒唐,细想也算情理之中。这些年来社会上儿子杀父亲的事还是有的。
也该我和老黑倒霉,那小男孩关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吐血了,而且昏迷不醒。赌博佬秀才像发了疯一样,扛着那孩子就往医院跑。在那孩子昏迷的三天时间里,我和老黑度日如年。所里的空气异常紧张,所长青黑着脸,焦躁地走来走去,看谁都不顺眼,大声地骂爹骂娘。老黑小声地对我说,看来咱们这辈子别想转正了。我说,还想转正?不让咱们脱掉这身皮就不错了。我们的交流恰好被所长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要是那孩子死了,枪毙你们也是有可能的。看看,看看,你们两个蠢货捅了多大的娄子!
关键时刻我要感谢我的母亲,是她救了我。她不知从哪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大早走了十几里山路,赶到乡医院去看望那个小男孩,想必抱歉的话说了不少,还可能流了不少眼泪,最终取得了男孩家属的谅解。母亲又赶到所里,见了我二话没说就搧了我两耳光。母亲平静地说,你再不能在这混下去了,再混下去你就不是人!那小的孩子,比你弟弟还小,你还下那么重的手?母亲对所长说,小弟,孩子在你这让你费心了,你带不好他,还是我来带吧。至此,我和所长的关系已曝光,所长是我亲小舅!来上班时,我小舅跟我提了几点要求,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我不能对别人说出我和他的关系。所长舅舅的劝解没任何作用,母亲固执地把我领回了老家。我当警察的梦就此破灭,说实话,那时我是多么不心甘哦!这些年来我忙于生计,做点小本生意,诚信经营,日子过得虽不富裕,倒还心安理得。只是时不时想起那件事,心有愧疚。老黑后来的事是听我那所长舅舅说的,老黑干了几年联防队员后,转成了合同民警。只是运气不好,在一次抓赌的过程中,立功心切,一脚踏空,从二楼上摔了下去,后脑壳着地,就这样命没了。他的家属忍着悲痛向组织提要求,老黑因公牺牲,应该追认烈士。没想到组织承担不了或者说不愿承担这事,理由很充分,合同民警没转正就是临时工,临时工不是组织的人。想想老黑那一摊子闹心的事,我得衷心地感谢我的母亲。
邹清泉所讲的故事引起了我们的共鸣。教授夫人说,不错不错,到底是搞文学的,有功底!教授微笑着说,清泉同学讲得很好,很精彩!下面看小凤同学的吧。我说,我是女生,我还是来说说女生刘红梅吧,为便于叙述和增加故事的感染力,我和邹清泉同学一样,也用第一人称叙述。和平时一样,晚饭后我赶紧洗完澡,带着弟弟出门乘凉。父亲早已在粮管所门口摆了竹床,支好了躺椅,他又要和街邻摆龙门阵了。我父亲这人哪儿都好,就是有一点不讨人喜欢,话太多。我估计他每天说话不下一万句。就我妈的话说他是哑巴脱胎的,上辈子没说话这辈子来捞本。明天就要到城里上学了,父亲又少不了一番叮嘱。说去说来也就是些要好好学习,注意安全,不准早恋之类的。早恋?真是笑话,我刘红梅至今还没发现一个值得我早恋的。派出所的那几个联防队员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个个歪瓜裂枣还牛皮哄哄,我从没正眼瞧过他们。在学校里,我学习成绩好,这次我们学校就考了两个县一中,一个是我,一个是王强。说实话,读书我只佩服王强,可王强黑不溜秋,土里土气,还比我矮一个脑壳,我怎么能喜欢上他呢。
说来也奇怪,刚想到王强那,我就看见他了,他沿着街边走得很急,我还看见他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放下弟弟想上去和他打个招呼,想问他明天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名,可不可以一起去,可他一下子就消失了。哎,可能是我看花眼了。我不死心地望着街那边,真要是他,他还会回来的。
夜越来越黑,黑的看不见十米远了。父亲的龙门阵摆上了高潮,他唱起了楚戏,咿咿呀呀,竟然博得了满堂彩。
这时我看见联防队员猴子从我身边走过,他一脸坏笑地朝我看了好几眼,接着就往跛子的代销部走去。不一会一大群人跟着猴子过来了,我父亲有些兴奋地大声问,跛子往哪去?有什么新闻?跛子说,猴子他们抓了个杀人犯,就关在派出所院子里,看看去。看热闹的队伍马上又壮大了许多,我背着弟弟紧紧地跟在父亲后面。我看见了王强,他双手反拷单杠上,低垂着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我能感觉到他看见了我,他把头低得更下了。我弟弟把他认了出来,连声大呼那是我姐姐的同学。我却呆在了那里不敢说话,是怕自己丢脸么?还是怕王强难堪?我父亲呵斥着我的弟弟,又责令我带我弟弟离开,或许他也看出些端倪来了。我背着弟弟往回走,满脑子的困惑压得我头疼,到底发生什么事啦?这可怜的王强,莫不是真地惹出什么事了?
父亲很快回来了,他向我全面了解了王强的情况。我求父亲到所里看看,救救王强。父亲看了看表说,太晚了,明天早上去看看。再说了,所长副所长现在不在家,我不可能去求那几个小畜生。那一晚上我是真的没睡好,满脑子都是王强拷在那里的模样。
父亲一大早就打听到了消息,他先是引着我到医院看王强,然后邀了跛子等一大群人大闹派出所,最后还到了镇里上访为王强讨说法。父亲能这样做,看来他还是有所愧疚的。他后来对我说过,要是那天晚上他出了面,王强绝对吃不了这么大的亏。我找到了班主任老师,找他给王强开了张要求缓期报名的证明,并交到了县一中报名处。
我能做的只能是那么多了。
餐桌上一片寂静。我有些尴尬地说,我的故事讲完了,讲得不好。教授说,这就完了?我感觉还有好多事可以接着讲啊。是不是,刘红梅同学?教授说完就朝夫人笑了笑。我和邹清泉相互看了看,都有些脑筋转不弯来,难道教授夫人是……
教授夫人看我们一脸疑惑,笑着朝我们点了点头。
教授说,我带研究生已有十年了,每年的开学,我都会把我夜行的故事讲出来,然后由学生们发挥想象,讲出一个相关的故事。今天是我近十年来听到的最好的故事,感谢清泉同学和小凤同学。最后,我更要感谢刘红梅同学,她的故事真是越讲越好了。我建议她改行,不写新闻写小说吧。
来源:《长江丛刊》2017年33期 杨明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