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夕阳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滑向乱石山的时候,山上连一根拦住它的树杈都没有。收工往家赶的老周,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朝乱石山上那块黑黑的墓碑看,只能看见一丁点它的影子,它立在灰白的乱石中,是够孤独的。

夕阳似乎在山顶上那块鸡冠石上抖了抖,然后哧溜一下就滑向山那边。老周被夕阳拽得长长的影子倏忽不见了,身体却没有感觉到几分轻松,双腿反而更显得沉重。

到家门口,紧闭着大门的老屋在晚霞中静卧着,晃着凄美的光晕。门口那块丈余长的土坛子上,几根老玉米秆像古老的戈戟,倔强地挺立着。老周把肩上的锄头和铁锹放下来,摆放到土坛边,伸手在裤腰带上掏摸那一串钥匙。突然,一棵瘦巴巴的洗澡花落进了他的眼中。它从玉米秆下斜蹿出来,在风中颤巍巍地摇晃。紫红的小花,怯生生地看着他,又像讨好般地对着他笑。老周的心颤了颤,鼻子陡然一酸。

老周开了门,没有立即笨手笨脚地去烧饭。他掇了条长凳在土坛边坐下了,点着了一根烟,蓬乱着头发和胡茬,对着土坛子里的那棵洗澡花发怔。这一棵是老伴什么时候偷偷栽进去的呢?

这个土坛子是儿子砌了栽葡萄的,刚刚定根长蔓的葡萄藤又被儿子的一泡热尿浇死了,儿子随后跟人一道去遥远的南方打工,土坛子就荒下了。

“这里能栽花哩!”老伴说,并且喜滋滋地去扯土坛子里的草。老周狠狠瞪她一眼,她装作没有看见。又拿了铁锹去翻坛里的土。第二天,老周收工回来的时候,老伴已经拿了长柄的塑料水瓢在那里浇花了。老周哐的一声扔了畚箕,垂着手盯着老伴看。老伴知道他惜土如命,忙赔了笑脸指着土坛里的苗苗:“那是喇叭花,早上太阳一出来就开了;那是洗澡花,太阳落山时它们就热闹了。我向学生娃讨的苗……”老周转身噔噔噔回屋,很快他就出来了,抓了一把玉米种子,三下五除二地扯了花苗,把玉米种子种上。

粗糙的生活,使他的情感一直都很生硬,老伴从来不敢拂逆他。老伴垂着拿着水瓢的手,满眼的失落,额前的白发在风中凌乱。老周对这块土坛子自有打算:春天种上小青菜、初夏种玉米、秋末种萝卜,一年到头都不闲着,也有一笔不大不小的收获。

可是没到秋天,老伴突然脑溢血撒手人寰。老周就开始变得手忙脚乱,无暇顾及土坛子和土坛子里的庄稼了……

老周坐在土坛边想老伴。手上的烟火,把星星全逗引了出来。

老周觉得剩下的日月里,他该为老伴做点什么。他亏欠她的太多了。

后来,老周一有空就背着锄头挑着畚箕去了乱石山。不久,老伴墓地四周的乱石全都挖走了,垫上了肥沃的厚土。

老周拦在路上,向过往的女学生讨要花苗。老周在爱栽花的大姑娘小媳妇家院门口伸头张脑,请教栽花的经验。

老周挑了一担花苗去了乱石山,跟老伴说,这是春天开的风信子,这是夏天开的红紫薇,这是迷迭香,这是冬天开的山茶花……早上开的喇叭花给你带来了,晚上开的洗澡花也带来了。老伴啊……

老周的鼻子又酸了。他吸吸鼻子,想对老伴做一个笑脸,却半途而废。

再后来,乱石山上出现了一片花地,嫣红、姹紫、洁白、娇黄,四季绚烂,风中便捎出花香。夕阳每当滑落到这里,总要停一停,好像被花们绊住了脚。

来源:《微型小说选刊》2019年11期   何荣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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