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小镇
叶黎开着一辆略显破旧的小面包车,去往未知的路上。女儿抱着她六岁生日时的礼物,一只灰白色的大兔子。老妈照例抽着烟,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每年搬一次家,为了逃避伤害,叶黎带着她所爱的人几乎住遍了大半个国家。这次她们要到海边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据说大海就在放眼可及之处,是个略显宁静的小港湾,偶尔船舶驶入,清脆的汽笛声回荡在清冽的空气里。
其实住在哪里无所谓,只要离那个人足够远。
打扫好住处,一家人安顿下来后,叶黎去杂货店买些熟食,发现原来是房东开的店。看她面对排队的顾客手忙脚乱,叶黎默不作声地帮她包装起顾客的食物来。
后来,女房东冲她微微一笑,问:“要不你来我这里工作?”
叶黎点点头,报以感激的一笑。
回家的路上叶黎笑得心满意足,这个小镇似乎很友好。
女儿又收到了来信。信上说爸爸正在一艘叫作“希望者”号的船上,此时航行在非洲好望角附近,那里的风很大,海则是碧蓝色的,偶尔会有海豚跃出海面。最后依旧是像以往一样的嘱托:“爸爸非常想念你,但由于工作原因不能回去看望你,请做妈妈的乖孩子。”
叶黎看到女儿把信件小心翼翼地藏在她圆形的曲奇饼干盒子里,然后在墙上的世界地图上找到非洲好望角,插上了一面红色的小旗子。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天使般的微笑。叶黎也笑了,只是眼睛里雾气弥漫。
“叶黎,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欺骗就是欺骗,成不了现实的。”老妈抽着一种叫作“香格里拉”的香烟,脸上的肌肉由于焦虑不由自主地抽搐着。
“我们刚来这个小镇,格格对一切还不熟悉,她现在需要情感的安慰……我也知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但对于一个听不到任何声音的小女孩,我真不忍心剥夺她这份爱!”
敲门的声音传来,叶黎立刻警惕起来,甚至拿了把水果刀防备。“我是玉子,你的房东。”叶黎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像是一只刚奓完毛的猫咪。
“你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就住楼上,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比如想交个朋友什么的。”说完顺手放下了一大袋新鲜的海虾。
叶黎局促地笑着,这笑里饱含着感激。
陌生人你好
叶黎有时候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巧合?停靠在海湾的“希望者”号船舶就是其中一个。这个蓝色星球上有那么多的港湾,有那么多的船舶,偏偏就是这一艘船,偏偏就停靠在这个几乎无人知晓的小镇港湾里。
这个巧合带给叶黎的是另一场不小的风暴。
女儿格格在镇上的小学跟同学相处得并不是很融洽。毕竟,他们这个年龄的孩子对于耳聋这种先天缺陷并没有什么了解,而这种未知又会转化成带着恶意的欺压或者刻意的冷落。
格格告诉班里的同学她的爸爸就在小镇港湾的“希望者”号船舶上,他是半年前从好望角把船开过来的呢!周末的时候她也像其他同学一样可以见到爸爸了。缺失听力,格格不允许自己再缺失父亲。
她又写信给爸爸,问既然船就在小镇的港湾停靠,可以抽出一天的时间见见自己吗?只要一天就好。
叶黎看着女儿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好信,然后投递到了附近的邮筒里。叹口气,她决定去小镇里的酒馆邂逅一个陌生人。颠沛流离的这几年叶黎几乎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了,酒馆这样的地方对她来说太过陌生。拘谨地坐在吧台前,用胆怯的眼神儿打量周围的异性,刚拿出粉盒想要补补妆,吧台的女孩竟然恶狠狠地看着她:“抱歉,我们这里是正经酒馆,如果你想通过特殊渠道赚钱,恕不欢迎!”
叶黎愕然,继而仓皇逃走。排山倒海的屈辱感席卷而来,眼泪倾城。
后来,玉子在公园的座椅发现了怅然的叶黎。
“玉子,帮帮我吧。我要找一个陌生的男人,让他来当一天格格的爸爸。”
叶黎之所以带着一家老小不停地从一个地方逃离到另一个地方,就是为了躲避格格的亲生父亲。他嗜酒成性,在格格两岁那年差点掐死她们母女俩。老妈当时正巧来看望她们,看到骇人的一幕,抓起厨房里最大的菜刀才逼得他松手。用尽各种手段,叶黎才终于摆脱了这个嗜酒暴虐的男人,但他扬言要追到天涯海角,一定会从叶黎身边夺走属于他的女儿。甚至,某一次他差点就找到了躲在城市郊区小房间里抱着女儿战栗不安的叶黎。
但叶黎不愿把如此不堪的现实告诉失聪的女儿。格格是那么渴望父爱,以至于刚学会写字,她就不停追问父亲的地址,用稚嫩的笔触传达思念。于是,叶黎扮演起了收到格格的信件必回的父亲。从第一封不成文的字符,到最近一封要求见面哪怕就一天的信,叶黎已经说了五年谎了。
“玉子,求你帮我这个忙。这是我最后一次对格格撒谎了,等她过了八岁的生日我就告诉她真相。”
玉子点点头,又用力握了握叶黎冰凉的手。
第二天果真就有陌生的男人打来电话,说他算是帮玉子一个忙。他们约在咖啡馆。叶黎这几年几乎跟所有的异性保持距离,此刻面对这个陌生人,除了说声你好,不知所措。低着头喝了几口咖啡,叶黎这才鼓起勇气:“我希望你能扮演一天我女儿的爸爸,我会付钱的。”
“她没见过自己的生父?”
“很小的时候见过,但她现在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陌生人端坐着,若有所思,并没有立刻答应。叶黎赶忙翻出包里她跟女儿的来往信件,以及女儿的照片。
“我女儿叫格格,她是个聋哑儿童。这些年她一直在给她爸爸写信。我会偷偷赶到她寄信的邮局取回信,然后给她写回信。”
“好吧,我接受。你虚构的生父恰好跟我相似,我就在那艘船舶上工作。”陌生人看了看那厚厚一叠信件,以及照片里天使般的可爱面孔,又望了望叶黎紧张得绯红的面容,冲她温暖一笑,答应了。
走出咖啡馆时,陌生人叫住了她:“叶黎,顺便说一下我叫彭越。”
可能是因为这如沐春风的一笑,叶黎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融化了。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甚至不自觉地哼起了恋爱时常听的曲调。
请等我回来
第二天,彭越出现在叶黎家门口,他轻抚着格格的头,说他终于有时间可以陪女儿一天了,说在海上的日子他每一天都很想她。
格格雀跃地围在他身边,眼睛里满是明亮和光彩。叶黎偷偷地跟在他们身后,毕竟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带着女儿游玩。她看到格格牵着彭越的手,昂着头走在小镇的街道上,骄傲地看着怀疑她并没有爸爸的小孩子。他们甚至一边走一边嬉闹,叶黎一边跟一边泪流不止。如果这是一对真正的父女该多好!
格格不小心跌倒了,彭越抱起她来,疼惜地吹吹她沾满土灰的小手,然后用力举起她来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格格第一次坐在大人的肩膀上,脸上又是惊愕又是欢喜。叶黎从未见过情绪如此丰富的女儿,或许格格一直以来都不是很快乐吧。叶黎在心里责怪自己,眼泪又开始汹涌。
彭越带着女儿进了游乐园。热闹的园区,人流挤来挤去,叶黎跟着跟着就找不到他们了。周围一片嘈杂,再也寻不着女儿熟悉的身影,叶黎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如果这个自称彭越的人带走自己的女儿怎么办?
正在叶黎无助地站在园区内被人撞来撞去的时候,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嗨,好巧啊在这里遇到你,格格刚才还说想让你一起来玩旋转木马呢!”彭越再一次对她笑,叶黎也眼角湿润着笑着回应。
多年之后,叶黎还会回忆起游乐园里度过的这一天,她跟格格似乎都把这几年生活欠她们的笑都找补回来了。
可是一天只有24小时,想要多一分钟都是奢望。告别的时候,格格死死握着彭越的手,直到睡着,才被叶黎强行抱回卧室。
“再见,谢谢这一天。”
“我还有两天才会离开,不然我再陪她两天?”
“可是我目前的状况只能付给你一天的钱……”
“就当作买一赠二吧!”
“谢谢,真的感谢你。”
“你也来好吗?父母都在或许对于格格来说才是最好的安排。”
叶黎点点头。她那晚的梦都带有香甜的味道。
两天的时光一闪而过,最后的告别时刻还是到来了。格格自然又不愿意分别,在跟叶黎拉扯的时候,情急之下格格竟然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爸!爸!”。彭越红着眼抱紧了格格。
格格拉着彭越的手进了卧室,打开她的曲奇饼干盒,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她用橡皮泥捏出来的小海马小心翼翼地送给了彭越,然后用笔写了一张小纸条塞给了彭越。“这是手工课上我做的,我最喜欢的海马。老师说可以送给最喜欢最爱的人,我想送给你。”
彭越拿着小海马觉得异常沉重,又异常珍贵,这恐怕是他收到的最贵重的礼物了。
叶黎在门口跟他说再见,彭越轻轻握住她的手,耳语“请等我回来好吗?”
叶黎不自觉地点点头。
后来玉子告诉叶黎,这个所谓的陌生男人是她弟弟,一个因爱受伤的大男孩,选择用海上的漂泊来自愈。或许,这次叶黎跟格格能让他的船靠岸。
周末的傍晚,叶黎牵着女儿在黄昏的温柔阳光下等待远处的船舶归来。
来源:《伴侣》2018年第6期 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