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成的小区有着年轻男子般的伟岸,可这伟岸的年轻男子同时也是个邋遢的流浪汉。小区没铺路面,没种绿化,路面一片狼藉,没有清理掉的建筑垃圾散乱堆放,生活垃圾更是自由自在地横铺直躺。几只土狗散漫奔来跑去,事不关己的眼神懒洋洋看着路过的陌生人。固守一个村庄,每见一个陌生来人就激情狂吠,那是它们父辈或者祖辈才会干的事情。少见多怪,怨不得它们。
小区狭长,延绵数里,它和市区之间隔着一大片空余的土地(不用说,这块安静的土地上其实弥漫着争夺战的硝烟),这片空地使小区看起来像是市区这条裙子上脱了线的一条裙边。
梅雨天气总是让人抓狂,这雨下下歇歇,没完没了,小区路面总是水汪汪的。深深浅浅的水潭到处密布,真正可以插脚的路面如同快要沉没的岛屿般露着个尖尖顶,若要出行,最好有点水上漂的轻功。久困的住户们心里都比这黄梅天的高气压还高气压。就算雨停了好几天,糟糕的路面足以让路人的鞋帮子粘满脏东西。这可不像2013年的城市郊区该有的道路。
老太太闻根英从自家三楼上走下来,人到了用三条腿走路的年纪,把每一分力气用在了走路这回事上,却是最啃不动路了。每走一步,总是第三条腿在前面探路然后等待,等待另外两条腿无力的跟进。好不容易走到楼底下站在软乎乎的泥地上了,她开心地笑了。如今,下楼走走是她生命里最最重要的事了。快一个星期了,她还没下过楼呢,这让她感觉自己差不多快奄奄一息了。
闻根英是个瘦小的老太太,齐耳短发是女儿定期给剪的,所有的工具就是一把梳子一把剪刀,目测好长短,裁一匹布一样一路剪出头,剪完了右边叉上一支普通的大号黑色别针,把她那张黑糁糁的皱巴小脸全露出来了。闻根英是个爱慕虚荣好干净的老太太,洗脸总是仔仔细细的,能洗上半天,还一直坚持隔个几天就要洗个澡,女儿说她就是喜欢穷讲究,话里透着不耐烦。有时候照照镜子,她会自我嘀咕,人老了,就不像个人了。可不是,八十年的太阳,空气,风雨,灰尘慢慢住进她的皮肤里不出来了。而皮肤自身的水分,油脂,蛋白质这些东西被等量交换出去了。
闻根英歇歇腿,一边朝前面张望了一下。
没错,老头还坐在那张看起来黑乎乎的竹椅子上。老头前面不远处有一只半大的麻花母鸡和一只成年大块头的白鸭。母鸡自由自在地在地上寻寻觅觅,走来走去,白鸭紧跟其后,它有时候紧挨着母鸡,有时候站住了看着母鸡走来走去,那姿态表情就是一对还没过了新鲜劲的情侣。相对它们的生命期,这新鲜劲保持得太久了。
这白鸭不仅对母鸡比一般男人对自己的女人用情深多了,而且它还是个真正的勇士。有些男人也爱自己的女人,但是,一遇到难事,特别是暴力,就软弱了。可谁要是敢走近母鸡对它使坏,白鸭就英勇无畏地飞扑过来解救它,它大声呼喝,冲上来追啄来犯者,直到母鸡逃脱魔爪,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它才收起翅膀平复下来。平时它就一刻不离陪着母鸡,挨挨蹭蹭,肉麻得不得了。这对情侣从春天开始成为小区居民的谈资,经久不歇,不断有人闻讯前来观看,于是,母鸡受到无数次的愚弄,引起白鸭无数次的护卫,围观的人笑着,慨叹着,羡慕着,好像人类本身不具有这么感人的能力!
老头从早上起来就盯着母鸡和白鸭了,盯好几个钟头了,一动也没动过。闻根英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从她卧室的窗户里看出来刚好能看见老头住的车库大门。只要她愿意,老头的所有活动逃不出她的眼力范围,那是一部单调沉闷到极点的电视连续剧。
今天天气不错,一连两个晴天,大概是出梅了吧,太阳有力地吸收水分,泥地不那么烂乎了。闻根英迫不及待地缓步朝前走,老头不再看母鸡和白鸭了,他眼巴巴地盯着她看,每次她路过的时候他都会那么看着她。
她是不会和他打招呼的。连说个关于天气的废话也不会。蔑视别人无声的请求给她带来了一种特殊的愉快,只可惜三条腿的走路方式削弱了她的快感。
闻根英很不喜欢从老头门前路过,老头的屋子里会飘出一股复杂的气味,其中有一种味道特别明显。人老了,什么都在衰退,鼻子的功能倒是没有衰退过。不过,老头的屋门口有一块四方的水泥地,比起烂泥地来好走多了。令人不快的是每次走到这块水泥地上,不得不闻着令人作呕的尿骚味。她真怀疑老头是不是直接把尿撒在房间每寸地板上了。就算是老了,也不能这么糊涂吧。这就是男人!女人是至死也不会如此的。
正走到老头门前的水泥地上,遇到了女儿家隔壁楼的住户张英春。闻根英站住了,每次遇见一个人她都会站住了,好像到了她这个年纪,就成了世界上最卑微的人,非得对别人表现相当的礼貌。当然,这老头除外。张英春却压根没朝她看一眼,扭着肥大的屁股直通通走过去了。闻根英是不喜欢这个张英春的,因为她总是目中无人,和女儿一家没有半点交情。事实上,这个张英春和大多数人家没有交情,她可不会把热情浪费在没有可用价值的人身上。这不是诽谤,是张英春自己说的,她说过,没用的人去理睬他们做什么!女儿一家在背后说她,如果大冬天河面上漂着五百元钱,第一个跳到河里去的肯定是她张英春。众所共知,张英春不缺钱,光房子就有好几幢,她家还有两部工程车一个店面,只怕她的钱这辈子浪费着用也用不完。
不过,要是张英春能够对她那么笑一笑,哪怕是抿着嘴,脸上有一丝笑意,有一点点和她打招呼的迹象,她闻根英一定会很开心的。说不定还会激动得手足无措。这可不是她闻根英一个人会有的反应,换作别人,差不多也会这样的。哪个人心里没点贱的东西?
闻根英一直盯着根本没理会她的张英春,目送她走进楼梯间,这倒不是她犯贱到不知掩饰的程度,而是要把目光扫出去收回来没年轻时那么容易了。因为没有了身体的配合,眼睛已经不会转弯溜圈了。把目光收回来后调整好脚步继续慢慢往前走,她转过一个弯直行,然后又转过一个弯直行,一路走去,她还碰到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是个外地人,租住在此,两个人碰到过很多次。年轻人有时候脚步匆匆,有时候心不在焉,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这会年轻人松快地从她身边走过,连眼风也没朝她刮一下,他根本不在意老太太因为他而停下了脚步,摆出了笑脸。再碰上个几百次,他们也只能是两个永远不相干的人。闻根英等对方走过头了她才开始走,仿佛来人是一个跨不过去的障碍。
中途有一家小店,小店刚开出来,货架上空空的,只卖点烟酒饮料,店里几个人坐在那里闲聊。有个认识她的妇女朝她笑了笑,大声问,你去超市那里玩啊?闻根英微笑答应着站了一会。那位妇女和她打过招呼后,又埋头和别人聊上了,没邀请她进去的意思,她又开始走了。
走过最末一个转弯(第六个),闻根英走到了华联超市后门口。超市的正前门是宽阔的六车道沥青大马路,后门口浇了宽大平整的水泥路面。超市后门口一如既往聚了很多人,这里有理发室,棋牌室,小菜摊,台球桌,还有一些地摊。有点集市的味道。这正是闻根英的目的地,她喜欢这里。她每次下楼的目的地就是这里。
闻根英用三条腿站着。她满脸带着笑意,没有人同她搭讪,也没有人多看她一眼。当然,情况也并不总是如此。有时候也有人会搭理她,给她让个坐,和她说上几句话。而且她口袋里装着钱,有时候她会买点东西,或者挑挑拣拣,结果什么也不买,她确实也没有什么必须要买的东西。总之,来这里她就有可能捞到和别人说话的机会。
遇到挑挑拣拣半天没买东西的时候,有人会嘲笑她想把钱带进棺材里去。特别是几个手头宽裕人又比较活跃的老头老太太。他们大声说,孩子们又不惦记我们这几个小钱!语气里有骄傲自夸的成分。于是大家哄地笑了。
很多年纪大的人不喜欢呆在屋子里,不喜欢守着电视机,就喜欢这么出来,到人多的地方,一排儿挨着坐着,说些话,听着跟自己完全无关的资讯。很多时候什么也不说,就愿意那么挨堆坐着。他们还通常坐成一长溜,整整齐齐,像幼儿园小朋友排排坐。天晴下雨天天出来。除非是生病了。生病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病了几天以后,一出现,大家把他或者她团团围住,问长问短,成了个中心人物,就像出门远行刚刚回来,有很多见闻可以告诉大家。
闻根英一般不坐下来,保持着时刻要走的架势。这是有原因的。女儿不喜欢她这么爱跟人扎堆,孩子显然遗传了她父亲的性格,他活着的时候不怎么欢迎别人上自己家闲聊,更不喜欢自己家人到处闲逛。因此他们家人没那爱好。
闻根英不是本村人,三年前一场急性病,上吐下泻整个人失了形,大女儿接她过来看病养身体,病好了后索性就住下来养老了,这也是其他孩子们的意思。三年下来,她已经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只是,很多时候,别人讲话,她插不上嘴。第一,她是外来者,当然没有可以用来和他们共同回忆的往事,土改,合作社,生产队,知青点,3号兵团,公社,大队,分田到户,这些历史名称老太太听着不陌生,可一提到具体某个人,凑不上去了;第二条,别的老人经常会提起自己的子女怎么孝顺或者不孝顺,不管别人说得多么热闹,多么起劲,既然她这根老藤已经连根拔起,种在了女儿家的土地上,也就轮不到她说三道四了;第三,疾病当然是老年人最关注最喜欢提及的话题,有些人久病成医,说起生病的感受和医病良方,滔滔不绝,听众要不唏嘘同情,要不钦佩不已。她身体这一向安安稳稳的,没有拿得出手的大病让她可以展示感叹。总之,她可以参与的话题不多。
闻根英站上一会,旁边有个老人给她让个坐儿,于是她坐了一会,她看看过往行人,还有一起坐着的大家伙们,听着别人说话,自己什么也没说。不久她就开始往回走,时间久了,或者到饭点了,女儿要来找她的,免不了当大家的面就被埋怨上了。女儿埋怨她就和她年轻那会埋怨小时候的女儿一样利索,不留情面。女儿小的时候,她体会不了女儿被伤了自尊的懊恼,同样的,现在,女儿也体谅不到她的难堪。
上午之行算是结束了,下午,她还要这么跑一趟,天气好的时候,一天两趟,一次不拉。女儿一家笑她比别人上班还积极。
路过老头门口的时候,看到老头手里多了一碗面,面上铺了点青菜和几条肉丝,撒了几个干辣椒圈。老头吃得极漫不经心,挑起一筷子面,要嚼上半天,眼睛空茫茫看着路面。看起来他好像病了,胃口不佳,病得连吃面条的力气也没有了。不过,闻根英是知道的,很久以来他的吃饭状态都是这样的。奇怪的是他吃得不多,却不显得特别瘦,她自己吃得可不少,女儿也一再要求她多吃,却是一直瘦,简直是瘦到脚了,是老年人那种皮包骨头的瘦法,血和肉不知道消失去了哪里。
老头看起来脏兮兮的,他的衣服不够洁净,牙齿发黄,有几颗还断了半截,头发剃得只剩个发脚,身上还散发出一股复杂的味道。老实说,长得倒是不讨人嫌。他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个子魁梧。也许是因为他胖瘦合适,不像一般老年男子那样有过多的皱纹,也没有多余的赘肉挂下来,身体看起来似乎没有大变样大走形。但是整个人已经蔫软褪色了,好似新鲜蔬菜里头揉了一把又一把的盐,盐分逼走了身体里的那股新鲜劲,这么说吧,岁月如同半缸盐把一个人慢慢腌透了。
两年多前,老头刚来那会,闻根英怎么看都觉得老头的眼鼻面相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是谁。后来得知老头就来自自己外婆那个村,那很可能就是他了。快有六十年没见了吧?六十年前,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有着农村汉子的健康壮实和简单愉快。既然有可能就是他,她当然不会和他搭讪了。关于他的情况是一点点知道的,他老婆已经死了,不知什么原因,大约是孩子们忙不过来,他被托付给住在这里的一个远亲。
远亲给他做好一日三餐送过来,帮他洗衣服,料理个人卫生。亲戚显然不是个勤快的女人。最起码不想很勤快地照料他。有几次,太阳还没下山呢,那远亲就把他的卷闸门拉下锁上了。下山前的太阳红光四射照着簇新的卷闸门,不明所以的人一定以为里头住着的是一堆货色,绝不会想到是个大活人。
老头离家出走过。那时候他还会走动,他什么也没拿,说走就走了。走出去后,傻了,全是笔直纵横交错的马路,每条路相似,他找不到回老家的路了。直到半夜了他还在瞎走,固执地走,一直走,是巡逻的民警找到他的。他一开始什么也不肯告诉警察,他说他出来走走,自己会回家的,叫警察同志不用管他。
那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家人,有好几个孩子呢,他儿子对着他一通咆哮。
从那以后,闻根英看到老头总是无精打采地坐着不动。完全是混吃等死的活法,比一条老狗好不到哪里去。
正因为看到他这样子,闻根英下决心无论怎么困难也要下楼去走走,每天两次去人堆里站站。她可不想坐在家里等死神上门。看起来,死神不一定是一夜间逼近你的,它也许先断送你的行走能力,再堵塞你的血管和经络,接着,毁掉你的脑袋,折磨够了才拿走你的整个生命。她相信老头已经不会走路了。当然,她也认为他已经不会说话了。极有可能他已经得了老年痴呆症,成了一个讨人嫌的傻瓜,被子女遗弃在这里等死。
午睡过后,闻根英第二次出发了。这回老头不坐在椅子上了,面碗搁在门口的小桌子上。还留着小半碗面,干干的,成了几只苍蝇的天堂。他摊手摊脚倒在床上,那将是一个漫长的午睡。
闻根英走到联华超市门口,看到几个小商贩打着赤膊在叫卖,闲人摇着扇子,有些人特意钻到联华超市门口,享受超市里吹出来的一点空调。人人热不可耐的样子。已经是七月份了,天气是真热了。闻根英是喜欢这样的天气的,地面干燥行动方便。而且,天气好,路面干,其他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也会来得勤快些。下雨天多的季节,比如黄梅季和冬天孩子们就来得少。老实说,闻根英是希望看到他们的,看到他们坐满了一屋子,热闹地吃饭聊天,她就满心欢喜。
闻根英穿着长衣长裤,里头还有一件贴身薄棉布背心。她很希望自己能和别人一样汗流浃背的,可是身体已经不肯流汗了。大热天的,她的身体蛇一样凉森森的,好像她的生命不再活在地表,而是迁移到阴凉的地底下了。
今天,联华超市门口比往常热闹。空地上有几个年轻人,年轻人带着一些机器,是专门给老年人保健用的,用上这台机器,不用上医院,老人就可以知道自己身体哪部分出了问题,简单易学好用。老年人最怕什么,还不是自己有病了不知道,给耽误了?现在,人人有钱,看得起病,就怕得了病给耽误了来不及就医。有了这台机器,就不用怕了,早用早知道,健康有保障。这几个年轻人宣传着这台机器的好处,好看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本来排排坐的老头老太们被他们鼓励着,纷纷走过去围着那些机器,大胆地上去尝试,更多的人充满兴趣地询问那些年轻人,年轻人的态度既耐心又尊重人,比家里人更亲热些。这着实让大家高兴了很久。因为这些年轻人和他们的机器,闻根英今天比往常耽搁久了点。虽然,她只是站着并没有真正的参与。她明白自己已经老到不需要任何机器了。
当闻根英同往常一样走到老头门口的水泥地边上,发现老头没有坐在门口那把黑漆漆的椅子上。令她吃惊的是老头就坐在屋子里地板上,他拿着一块石头,石头不大,也就是常见的刀切馒头的大小。老头拿着石头,一下一下往自己的脸上,鼻子上,太阳穴,额头,后脑砸着,不是太有力,但是,一门心思的砸着,是有决心和毅力要把自己的头彻底地砸碎的样子。他专心致志,根本没注意到闻根英在看着他。他头上的血像无数条蚯蚓四处爬开来,血条子持续不断,又多又密。她惊叫起来,母鸡和白鸭飞快地退后几步然后站住了看着她和他。它们的小眼睛似乎看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懂。过了一会它们悠然走开去,对它们来说,发生过什么和什么也没发生过毫无区别。
老头张开了眼睛,血乎乎地看着她。
她惊慌地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他很不利索地回答她:“我要回家。”
“那你回家啊,砸自己干吗?”
“我要回家。”
“这么做会死的你知道吗?”
“我要回家。”
是一个正在闹情绪的固执小孩和老年痴呆症人的口气。
“是不是孩子们不让你回家?”
老头呆呆看着闻根英,血沫子一刻也没停息地涌出来。
闻根英换了一种口气,哄孩子的口气。“你别砸自己,孩子们会让你回去的。我去跟他们说。”
“没用的。”眼神没神了,有半张白内障爬上了眼珠,不过还能对准她看着,口气倒也不怎么像是得上痴呆症了。“死了算了。”
老头又呆了一会,不再理会她了,拿起石头砸他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既认真又无情,就好像这不是砸自己脑袋,而只是一份砸石头差不多性质的工作。
闻根英走回到水泥路面上竭尽全力叫喊起来。她听到自己久不使用的高音部发空发荡,声音走不高拔不尖还变了形。
叫唤还是起了作用,张英春从楼道里出来了,另外楼道有人听见叫喊声也出来了。大家围着老头,七嘴八舌的劝阻他,有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上前夺下老头的石头,他看到自己沾上了满手的血,脸色有些凝重,到处找东西擦手。有人提议给110打电话,有人说该给120打电话。张英春说120来了谁出钱啊?给他家里人打吧。大家一听有道理,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儿子电话。张英春说,去他屋子墙上找找,肯定会有电话号码。于是有人进去找了。在别人打电话的时候,张英春的脸鞋拔子一样拖长了,鄙夷地撇撇嘴,是个等死的人了,还这么闹!怪不得小辈不肯跟他住一起。
老头的远亲来了,他的几个女儿来,她们把他弄上救护车走了。人群走散了。
因为那一阵喊叫,加上害怕,闻根英很累,她实在没力量自己走回家了,她想歇一歇,没办法坐到老头常坐的那张椅子上去,那张椅子看起来又肮脏又站立不稳。于是她就在老头床尾一小片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
刚坐下还没缓过来呢,他儿子走进来,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他儿子对她冷冷地说:“不用照看,这里没值钱的东西。”房间里除了床,一个衣柜,一个水池,一个简易厕所,一桌一椅,一只旧空调,确实也找不出更多的东西了,连个破电视机也没有,还真是不用照看。
闻根英突然很生气地对他儿子说,“他是你爸爸,他只是想回老家,在这里他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不想一个人在这里等死,为什么就不让他回家?”
他儿子也有一张英俊的脸,不过脸太胖了些,油红发亮,肚子鼓得像只球,远没有老头年轻时那么好看。这会儿他儿子的眼神不善,双手叉腰,黑着脸,他恶狠狠地说,“回家?他想也别想,就是死了我也不给他回老家出殡。”
闻根英一辈子没那么泼辣过,“你就不怕遭天打雷劈?”
“你知道个屁!该遭天打雷劈的是他!我妈快死了,老东西还脱光了压上去。还有脸说那是他老婆,也不看看自己几岁了。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他早就该把自己砸死了算!他要是真的肯死,半夜里砸谁拦得住他?”
闻根英哆哆嗦嗦的,像被只大肥猫逼到墙角的小老鼠,绝地中还不忘吱的一声尖叫:“畜生!”
“别以为年纪大了就可以教训别人。”他嘲弄地看着她,“他把你也睡了吧?”闻根英站了好几次才站稳了走出去。
六十几年前,她去外婆家玩,迷恋上了那个肩膀宽阔相貌英俊的男子,她希望有一天能成为他的妻子,替他生一群孩子。不过,他说,这丫头太黑了,他还说,她太疯了,他可不喜欢那么疯的女孩子。话不是当面那么说的,是别人传过来的。
那个年代没有爱情这一说法,特别是在农村,爱情这个词,只配被鄙夷嘲笑,婚配和成家才是正当的事。她舅妈托了人兜兜转转问了话,已经越了常规了,问完她就死了心,听从媒妁之言结了婚,幸运的是她遇到了一个好男人。丈夫不仅聪明勤劳安稳本分,更重要的是他疼爱她,非常顾家。他唯一做错的事情是过世太早,他已经扔下她十五年了,她有时候埋怨他走得不够漂亮,他是突然间走的,干净利索,没给她添一点点的麻烦。要是他躺在床上,病歪歪地躺上个三年五载的,把她折磨个够,磨得筋疲力尽,那她就用不着哭上那么多年了。可以说,她该感谢当年那个男人的拒绝。她一直安静幸福地活着,太疯的人是他。他活该!
晚上,孩子们过来了,加上孩子的孩子,几家人各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望她。至少名头上是来看望她的。大女儿家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孩子们亲亲热热地围着她,问候她,从包里翻出一点她还咬得动的食品递放到她床前的茶几上。大女儿忙忙碌碌地做饭。
这使她想起了孩子们小的时候,她总是很怀念孩子们小的时候,那时候生活确实又苦又累,但是,一家人亲亲密密生活在一起。现在,孩子们各过各的,不怎么像一家人了。而且,她早就不再是孩子们眼中最重要的人了。
不过,孩子们都惦念她,这就够了。隔段时间他们会约着来看看她,亲亲热热叫她一声妈,走的时候让她保重身体。除了这些没有更多的话可说了。多出来时间,他们兄弟姐妹一起打场麻将,或者坐下来说些她听得懂和听不懂的房产,股票,投资,社会新闻,孩子们的学习等等。
她愿意看着这样热闹的家庭气氛,会凑到牌桌边坐一会,或者听他们聊天。直到实在坚持不住了才去睡。
每次临走的时候另外几个孩子给大女儿塞点钱,留点东西,理直气壮把老母亲托付给她了。有时候他们也会开玩笑般的说,妈,去我们家住段时间吧。闻根英总是坚决拒绝了。不是不想去,只是不想轮来轮去没有个落脚点的生活状态。再说了,孩子们的心理她懂,她可不是个老糊涂。几个孩子撒娇般的对大女儿说,大姐,你最孝顺了,你看!妈就喜欢和你过。大女儿含笑带嗔,背地里不是没有怨言,这个她也明白。
饭后,孩子们开始打麻将了,她没有和往常一样凑到牌桌边笑看他们打牌,孩子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老母亲今天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就算知道了,或者是一通埋怨,或者轻飘飘地劝慰她不要放在心上。他们会说,那么大年纪了,有什么好计较的?所以,她也没说什么。
她悄悄上了床,侧身朝里躺着,眼泪一直流下来。为什么要哭呢,她一边想一边哭,就算老头四仰八叉死在她面前也用不着她来哭啊。为自己吗?她的生活怎么看也比老头强多了。别人也都说她是有福气的人。不过,心里是真的难受,她哭得稀里哗啦的,客厅里的麻将发出了比她哭声更大的稀里哗啦声。
闻根英想起年轻那会,每当不顺心,她就会粗声粗气地说,死了算了!因为知道自己死不了。上了年纪后,她再也不敢随随便便这么说了,这几年更是连想也不愿意想了。
但是,今天晚上,她坦然地想到死亡这回事,死亡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老头那么活着,难道就比死了更好些?自己呢?很明显,到了她这个年纪,也许几分钟,活着和死亡就会换了位置,谁也救不了她。唯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她将被扔进一个黑魆魆的墓穴里。
闻根英哭着想着,老脸上挂着几条泪痕,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抵不住困意,抽抽噎噎睡着了。
在睡梦里,她看到了一大片的菜地。菜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长方形,沟渠的线条修得笔直,深浅宽窄刚好能容下一只脚,沟底的泥平整结实,被太阳照得发亮,菜地的泥跟发好的蛋糕一样松软细碎,种着大棵大棵的青菜,每一朵青菜大大的菜叶子张开了,一片紧贴着一片,像一朵朵深绿的玫瑰花盛放。她愉快而安宁地躺着,双手交握在胸前,看不清自己到底是躺在菜地下面的泥土里,还是躺在青菜上面,又似乎是悬浮在菜地之上。四周空无一人,寂寂无声,暖融融的太阳当空照着,世界是她一个人的,树木和远山陪着她。
一张躺椅,旁边立着一根吊盐水的木柱子,椅子上躺着一个老女人,老女人剪着短发,奄奄一息,瘪得像一只长长的空布口袋,肮脏的老头子走过来了,他沉默着一言不发,突然,他脱下裤子,朝躺椅扑过去。椅子和木柱子一起垮了,碎裂到地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闻根英醒了过来,就是平时她会醒的那个点,凌晨四点。她无声无息躺着,回忆着菜地的情景,刻意回避掉了躺椅和老头。等待天亮。
她比往常出发的时间提前了点,家里人没发现什么。今天的太阳依然晴好。老头的车库门还关着。
闻根英按照平时的路线一路走去,走到联华超市那里,她并没有歇下来,而是继续往外走,她慌慌张张穿过了四车道的大马路,沿着城市反方向的马路边沿一直走,她不停地张望着,是的,她在寻找一片菜地,她相信一定有那么一片菜地,种着大朵大朵深绿色玫瑰般青菜的菜地,和梦里一模一样的。
马路边上有很多新建的店面房,有些开业了,有些还拉着簇新的卷闸门。又横跨一条大马路,马路边是几个新兴的市场,占地面积很大。一个菜市场,一个水果市场。接着是农村信用合作社,进口食品贸易大厦,几家商铺,最后是一条尘土飞扬的没完全建好的大马路,因为没有红绿灯,汽车又多又急,老太太站了很久,找不着机会穿过马路,虽然她累极了,但是,她不想就这么掉头往回走。她就沿着这条新完工的马路这边继续走,只是步子更缓慢了。她欣喜地感觉到自己身上微微出了汗,还有太阳热辣辣的气息。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老太太闻根英真的见到了一片菜地,菜地上种的不是青菜,而是茄子,番茄,四季豆棚,丝瓜棚,还有一片小树苗。这些植物们,被太阳照得神采奕奕,在风中冲她摇摆着身体。她几乎是连跌带爬着进了菜地。她抚摸着它们,好像它们是属于她的,只是久未见面。这一刻,她想起了她耕作过的那些菜地,她的那个家,她的老屋,她家旁边的那条溪流,屋子后背抵着那几座连绵的山,她的水稻田。她突然醒悟过来,睡梦里的菜地,正是他们夫妻俩种过的菜地,就是那样的沟渠,那样大棵的青菜,那样静谧的小山村。她想念着从前,想念着自己的老家。她想,要是她有足够的力气安然回到女儿家,她一定要告诉孩子们,她死了以后,她要回到老家,那些青菜,树木和山会永远陪伴着她的。
她还决定,如果老头回来了,她要跟他搭搭话,说说天气,说说面条,说说孩子(当然不说从前),或者,她还可以坐会儿,如果,他还有其他凳子的话。(终)
来源:《江南》2015年03期 陈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