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春夜,我认识了珂赛特。
那一年,国家并不太平。我刚写完四部头的《天机》,不知下本书该写什么。偶尔,夜深人静,饥肠辘辘,就去楼下的澳门路,那间24小时的四川麻辣烫。弥漫刺鼻的辣油味,只够摆下六张方桌子,墙面和餐具脏兮兮的。小姑娘挤在最里头的角落,眼圈红红的像被揍了一顿。她说是舅妈——也就是老板娘开的油烟太大,但我知道那是扯淡。我的泪腺比常人敏感,也会拿风沙太大做挡箭牌。
我猜她最多十二岁,穿着小碎花的衬衫,蕾丝边的领头,粉红色的小鞋子。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那双大得有些吓人的眼睛。对不起,不是有些吓人,而是相当吓人,像恐怖片里的眼睛。
她的眼泪。
刚从眼眶分泌出来,黏糊糊的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像团胶原蛋白的浆糊。当这滴泪离开眼眶,在脸颊与鼻子间滑落,就彻底变成了一颗小石头,比米粒稍微大些,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刺目的反光,宛如一颗水晶或高纯度的钻石。
她掉出了七颗眼泪,六颗坠落麻辣烫油腻的地板上,仅剩最后一颗挂在小女孩腮边。
可以吗?我伸出手指尖,靠近她的下巴。她不反抗,翘翘的小鼻子抽泣。脸很冰冷,摸着有些吓人,对于擅长联想的我来说。
我从她的腮边取下那颗“眼泪”。
固体眼泪,一粒小石头子,在我的食指与拇指间摩擦滚动,比石头更坚硬。我把这颗“眼泪”放到灯光下,有种奇异反光,只可惜太小了,看来只有用放大镜,才能看清里头的颜色。
隔壁桌吃麻辣烫的手机响了,震天动地《该死的 温柔》,我的两根手指头一滑,小女孩的“眼泪”堕入黑暗无边的地板。
再看她的脸,虽有泪痕,却没了泪水,眼眶湿润。
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小女孩双手别在背后,抓着一本书。
能给我看看吗?
先生,您只是看看吗?她眼泪汪汪地摊开双手,一本灰色的旧书,像从废品回收站里出来的,封面发黄霉烂,书角毛毛卷卷,随手翻开几页,布满破洞和污渍,不少字迹模糊不清。
我认得这本书——《悲惨世界》。
这本垃圾堆里的书啊,居然,就是我小时候看过的版本——封面上的几何花纹图案,像十九世纪的门窗。书名底下的“一”,代表第一部,然后“雨果 著”。扉页印着李丹翻译,人民文学出版社, 一九七八年,北京。版权页上头是“VICTOR HUGO,Les Misérables”,另一面是雨果老爹的照片。出版说明的落款是一九七七年十月。接着是目录、作者序、第一部“芳汀”。一副原版的版画后面,第一卷“一个正直的人”。
你在看米里哀先生吗?小女孩问我。
没错,第一卷第一章,就是这个名字。我反问她,你在看这本书?
她用皱巴巴的餐巾纸抹去眼泪和鼻涕,是的,先生,这是我第四遍读这本书了。
小学四年级时,有次语文老师问有没有人看过《悲惨世界》?有的说看过电影,有的说看过日本动画片,但只有我站起来说,我看过小说……
《悲惨世界》是我接触的第一本文学名著。那时我只看过一小部分,第二部“珂赛特”开头,雨果用数万字描写滑铁卢战役——与整个悲惨世界基本无关,除了最后偷盗死人财物的德纳第。大师发神经般写一长串,所有细节栩栩如生,我仍然记得那个“A”字形。那道致命的壕沟,葬送了拿破仑的胸甲骑兵。雨果一边描述战役进程,一边夹带大段抒情和议论,让我一度以为所有牛逼的小说都该这么写……
对不起,先生,您能把这本书还给我吗?她的普通话很不标准,带有四川或重庆味道。
你叫什么名字?
珂赛特。
?
!
她又说了一遍。咳嗽般吐出一个“CO”,舌尖舔过牙齿间缝隙爆发有力的“SE”,最后是个微不足道的清辅音“T”。
Cosette
看着她的眼睛,猩红的眼眶、雪白的黏膜让人微微战栗,乌黑透亮的眼球里头,瞳仁宛如黑洞吸收男人的目光。
她叫珂赛特。
这个饥饿的春夜,我吃完了十二个牛肉丸子,告别了十二岁的珂赛特,我会回来的。
春天,我重新读完了《悲惨世界》,那是一场异常艰难的行军跋涉,断断续续啃着嚼着吮吸着敲骨吸髓着每一个字。密密麻麻的叙述与抒情以及评论,宛如滑铁卢上英国方阵的矛尖。我几乎也深陷于拿破仑的困境,在威灵顿公爵的壕沟前尝尽了苦头。
那个春天无比漫长,刚刚度过南方大雪灾,等待北京欢迎你,迎来的却是汶川大地震,陪伴我度过这段时光的,通常是麻辣烫店里的珂赛特。
老板是个早衰的男人,操着浓浓的四川口音,地震那会儿总是盯着店里的小电视屏幕。老板娘是个肥胖的女人,挽着头发高声大气地说话,但能看出她年轻时有几分姿色,或许现在也没多大年纪。店里没有雇佣伙计——珂赛特除外,经常半夜看到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拿着块抹布拼命擦桌子,去超市里打酱油和啤酒,顺便给客人递餐巾纸,当然绝不会让她碰钱的。我还会看到两个小女孩,一个年纪跟珂赛特差不多,还有个尚未读书——她们是老板和老板娘的女儿,从脸型和眼睛能看出是亲生的。
看我经常光临小店,老板娘对我很热情。何况我跟杀马特风格的发廊小弟,对面夜总会下夜班的公主,附近群租房里的无业游民并不太相同。老板娘是珂赛特的舅妈,老板自然是她的舅舅,但我无法确认是否真有血缘关系。
至于“珂赛特”——老板和老板娘也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显然没看过小女孩像宝贝似的藏在床底下的书。
她到底叫什么?对于麻辣烫里的人们来说,并不重要。反正没人叫过她的名字,总是“哎”“那个谁”“小妹儿”……
那天夜里,麻辣烫关着卷帘门,珂赛特独自坐在水泥台阶上,借着隔壁足浴店暧昧的灯光,低头读着《悲惨世界》第三部“马吕斯”第一章“从巴黎的原子看巴黎”。
当我走到她的面前,小女孩匆忙合上书本说,先生,今天店里不开门,您不用等了。
我摇摇头,坐在珂赛特身旁,陪她看书。
先生,您为什么总是来看我?
因为你叫珂赛特。
珂赛特只是个普通的名字,先生。
听我说,你喜欢这里吗?
我不喜欢这里,但我出生在这里。
你生在上海?
嗯,但我还没断奶,就被送回了老家,外公外婆把我养大的。
珂赛特,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不知道爸爸是谁。那时候,妈妈在这里上班,就是那家店,他们都记得我妈——小女孩指了指隔壁的足浴店。后来啊,她去了一个叫东莞的地方,再也没回来看过我。
珂赛特有双特别的眼睛,与这年龄和小脸蛋极不相称的,像在墙壁上画出来的大大的眼睛,深夜里幽幽的乌黑目光,足以吓走孤魂野鬼们。我懂了。
小女孩的老家在深山里头。从县城坐中巴车上盘山公路要一个钟头,下车后再要走路二十里,爬过两道悬崖一座吊桥,直到白云缭绕的山谷之巅。那里有座乡村小学,只有一个民办教师,前些年因为跟几个高年级女生一起洗澡,被省里的法院判了死刑。她很喜欢读书,尤其是语文课,二年级就可以给外公念《人民日报》了,虽说都是迟到一年的旧闻。三年级,下半学期,老师还没被抓起来,总喜欢摸她的小辫子。在破洞漏风的校舍里,教室最后一排,朽烂的木头课桌十多年没人坐过,断裂的桌脚下垫着几本破书。她好奇地把书搬出来,吹去封面上的木屑和尘土,露出灰色窗格般的封面——《悲惨世界》。这些书这是很多年前,有人捐献给希望工程的。她偷偷把这五本书带回家,所有纸张都布满污渍,每个字里夹杂灰尘,散发着牲口粪便与小孩尿裤子的气味,打开正文第一句话——
“在一八一五年,迪涅的主教是查理·佛朗沙·卞福汝·米里哀先生。他是个七十五岁左右的老人;从一八○六年起,他已就任迪涅区的主教职位……”
平生第一次读小说,教科书以外的第一本书。在炊烟与白云交织的山巅,苞谷堆积的瓦房屋檐下,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和事,这样的芳汀,这样的珂赛特,这样的马吕斯,这样的冉阿让。
虽然,她认得一两千个汉字,但不知道法国在什么方向。只晓得非常遥远,也不明白什么是天主教?只记得县城里有个高耸的教堂。除了在电视上,她从未见过外国人,更不懂拿破仑是谁,路易十八又是什么货色。整个暑期,她捧着五本书,大声朗读每一页,仔细揣摩其中意思——几乎每个字都能理解,但要是连成整页纸,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冬天,大雪降落群山,第二遍读《悲惨世界》。独自坐在教室,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山雀啊山雀,你们干吗不做候鸟飞去南方?她一边看着珂赛特与芳汀,一边用弹弓打鸟,等到冉阿让寿终正寝的那天,雪地里堆满羽毛和腐烂的小鸟。她给自己取名为珂赛特。
第三遍《悲惨世界》,珂赛特四年级了,越长越像芳汀的女儿。她用春天读完第一部“芳汀”和第二部“珂赛特”,又用整个夏天读完第三部“马吕斯”,直到山上枫叶红透,她才读完第四部“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再度飘雪的冬夜,点灯读完了第五部“冉阿让”。
2008年的春节,妈妈没有回来看女儿,说是回家的铁路被大雪封山。珂赛特四五年没见过妈妈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恰逢其时地给了一个好温暖的借口罢了。
过完年,外公去县城卖山货的路上被摩托车撞死,外婆中风在床上,珂赛特照顾了她一个月。外婆没熬过清明一脚去了。舅舅和舅妈,从上海回来奔丧,在两位老人的葬礼上,请来女民间艺术家跳脱衣舞,总算收回了办丧事的红包。没人再能照顾他们的外甥女了,学校老师也被抓起来等待枪毙,给在东莞的妹妹打了十几个电话都是关机。
于是,珂赛特跟随着舅舅和舅妈,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妈妈工作过的地方隔壁,弥漫着德纳第客栈气味的麻辣烫。
这年春天,在上海,普陀区,澳门路,麻辣烫,她决定第四遍重读《悲惨世界》。
先生,我争取这一遍能彻底读懂这本书。
珂赛特的目光在上海的子夜闪烁,就像在孟费郿的暗夜森林第一次与冉阿让相遇,只是双眼的虹膜白得有些吓人。
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知道,先生,每次想要哭的时候,有被辣椒冲到的感觉,眼泪就会变成小石头掉下来。
她说,以前乡邻说她这种会流石头眼泪的女孩子,都是注定的天煞克星,不但会克死父母,还会连累全家人乃至整个村子。自从外公外婆死后,就再也没人喜欢她了。舅舅和舅妈,还有麻辣烫店里的两个表妹,吃饭啊睡觉啊都要离她远远的。
大概最近发生在老家的大地震,就是被我克的吧。珂赛特弱弱地说。
说什么啊,珂赛特,都是骗人的,别相信哦。
不,先生,请您也别靠近我,会给您带来厄运的。
如果,我是你的冉阿让呢?
您才不是呢,冉阿让是个七尺大汉,满脸胡须,体壮如牛……还有啊,先生,您现在还太年轻了!
许多个深夜,我坐在麻辣烫的角落里,邀请珂赛特坐下来一起吃。老板娘说小姑娘还要擦桌子,我又多点了不少菜,外加几瓶饮料,吃不完可以带回去。老板娘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带着几分邪恶地笑了笑,便让珂赛特好好陪我吃。
我能每天都来看你吗?
是的,先生,如果您不怕倒霉的话,我很乐意。
在珂赛特遇到过的所有人里,我是唯一完整读过《悲惨世界》的。她对于这本书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便一一翻出来向我求助。我不敢说读懂了雨果老爹,但至少能看懂所有的注释,告诉她大致的历史和宗教背景,尤其是书中如繁星般不可计数的人名和典故。
她正忙着吃串串,食量大得惊人,与小身板完全不相称,也许快要开始发育了。她穿着脏兮兮的旧衬衫,油腻腻的发丝垂落耳边,脑后用橡皮筋扎着马尾巴。
老板娘的两个女儿正好出门,穿着新衣服,梳着整齐的辫子,贴着墙边侧目而过。对面有栋六层楼的老工房,他们全家四口租了顶楼一套房子。至于珂赛特嘛,就住在我的头顶——麻辣烫店里有个小阁楼,堆满杂物和食材。每晚她都在各种刺鼻的辣椒、香料、地沟油和食品添加剂的气味中入眠。
艾潘妮和阿兹玛,她们都很讨厌我。珂赛特低声在我耳边说。
你说什么?我没听懂那两个名字。小女孩又说了一遍,我才想起《悲惨世界》中德纳第夫妇的两个女儿。艾潘妮这个好听的名字,还是暗恋马吕斯的痴情女,一辈子都是珂赛特的情敌。
珂赛特说,不过,我不恨艾潘妮,因为她的寿命不会很长,当她横死之前,祈求马吕斯吻她的额头。而马吕斯必然会答应她,我也不会责怪马吕斯,因为他必须向这颗不幸的灵魂告别。
你管他俩叫艾潘妮和阿兹玛?那么你的舅舅和舅妈呢?我的目光盯着正在收钱的老板娘。
是的,先生,那一位是德纳第太太。她的力气真的很大,有一回把吃霸王餐的流氓揍得鼻青脸肿。不过,她特别爱看电视剧,空下来就霸占着小电视机看韩剧。你知道吗?德纳第太太的偶像是裴勇俊,我去过一次她和德纳第先生的卧室,贴满了那个男人的照片。
那么德纳第先生呢?我远远看着在店门口抽烟的老板,这样说起一个近在眼前的人,让我于心不安,但说实话,很有意思。
那只被逮住的老鼠是瘦的,但是猫儿,即使得了一只瘦老鼠,也要快乐一场——她说,德纳第先生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参加过一九九八年的抗洪救灾,他说自己还救过一个团长的命,但很可惜没有获得一等功。
在珂赛特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是十九世纪的法国人,都有个《悲惨世界》里的名字。上海就是肮脏的巴黎或外省小镇。我坐在这里品尝的并非麻辣烫,而是蘑菇汤与法棍面包,带着浓浓小客栈味道的家常法国菜。
那辆四轮马车不错!
珂赛特很专业地夸赞了一句,我才看到麻辣烫店外的澳门路上,停着一辆红色法拉利跑车。有人骑着助动车和自行车经过,她趴在桌子上懒洋洋地说,这些马和驴子真难看啊,就像诺曼底乡下耕地的牲口。
这女孩又告诉我——每星期来吃一次麻辣烫的老头,穿得破破烂烂,头发乱得像鸟窝的,其实是个捡垃圾的。但他过去是个主教,是个老好人,拯救过许多人,她管老头叫米里哀先生。
珂赛特,你怎么知道他是主教?
先生,关于他过去的秘密,别指望从他的嘴里听到一句真话。不过,任何人都会撒谎,包括主教。
我想起《悲惨世界》开头,刚从监狱放出来的冉阿让,偷了主教家很值钱的银器,结果被警察抓回来。主教竟然对警察说谎,证明冉阿让没有偷窃,银器是主教自己送给他的。虽然,米里哀先生做了伪证,但如果他不这么做,冉阿让永远是个盗贼或死在苦役营中,而珂赛特将在德纳第的小客栈里暗无天日地长大再无声无息地死去。
珂赛特的世界里,还有个可怕的沙威警长,每天深夜出现在麻辣烫店,只点一碗酸辣粉加荷包蛋,配上一罐最便宜的啤酒。
其实,那家伙是对面小区保安,只是长得一脸凶相,平常绝不多说半句,总是面色阴沉,用各种怀疑的眼光打量别人,似乎这条街上每个人,不是偷自行车的就是半夜跟踪下班小姐的变态狂。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个人真是保安吗?不是某个深藏不露的名侦探?此人的举手投足,侧身走路的方式,鹰鹫似的眼神,对于细节的专注,都让人产生错觉——他在追捕一个名字叫冉阿让的逃犯?
但我不讨厌他,珂赛特如此评价道:沙威凶,但绝不下贱。
有一点确信无疑,除了《悲惨世界》,珂赛特长到这么大,从没读过第二本课外书。
我本想送她几本书,比如我的悬疑小说,但想想又罢了,难道我能和雨果老爹比?即便只有一本 《悲惨世界》,若能精读十遍的话,恐怕也是上辈子走运了。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那一夜,我来到麻辣烫店里,看到珂赛特捧着她的《悲惨世界》,眼眶里不停掉落石头泪水。几个客人吓得赶紧买单走人。老板娘厌恶地说今晚的生意全被这晦气的孩子毁了。
我半蹲在珂赛特面前,伸手接住几颗凝固的眼泪,放在手掌心轻轻揉搓。因为粗糙锋利的棱角,皮肤磨出了几道血丝。
你看,珂赛特,你的眼泪让我流血了,可以不哭了吗?
十二岁女孩的手很小,放在成年男人的手掌心里,像只小猫的爪子。但在她细细的手指头上,我能摸出冻疮的痕迹,还有城里女孩从不曾有过的老茧。她止住眼泪,我心疼地捏住她的手,问为什么哭。
她说今天艾潘妮要上厕所没纸了,就从阁楼里抽出珂赛特的《悲惨世界》,随手撕了几页下来擦屁股了。
珂赛特手里的《悲惨世界》是第四部“卜吕梅街的儿女情和圣德尼街的英雄血”。被撕去的那几页,恰是第二卷“艾潘妮”的开头。
为了安慰这姑娘,我又抓了不少好吃的,让她尽管放开肚子——她已瘦得皮包骨头,不会有减肥的烦恼。老板娘蹙着眉头说,小妹儿算你有福气。又客气地对我说,你要常来啊,我们家小姑娘总是盼望着你呢。我没理她,继续陪珂赛特,加上自觉无趣的老板娘,整个麻辣烫店里只有三个人,看着小电视机里的奥运会开幕式。
漫长的暑期过去,珂赛特去了一所民工学校读初中预备班。艾潘妮读了附近的公办学校。外来务工人员随迁子女进公办学校读书,必须要爸爸或妈妈的居住证,而珂赛特没有爸爸,妈妈又在东莞,所以她只能上民工学校。
麻辣烫的老板娘愁眉苦脸,珂赛特白天不能在店里干活,晚上也不能守到凌晨,第二天早上还要读书嘛,坐公交车要一个钟头。但老板娘并没有吃亏,每个月都会收到东莞来的汇款。
那些日子,网上流传一段视频。手机拍摄得摇摇晃晃,在肮脏油腻的麻辣烫小店,有个小女孩捧着本破书掉眼泪。灯光打在她脸上,照出几颗小石头般的眼泪。有个男人蹲在她面前——就是我,伸手接住她的眼泪石。
那天晚上,有人偷拍下了这段画面。
这视频在各大网站不胫而走,许多客户端弹窗出现“诡异视频网上疯传,小女孩流石头一样的眼泪”的新闻标题和图片。不久,有人扒出视频拍摄地点,找到了麻辣烫店里的珂赛特。那段视频原本有许多争议,网友们认为是假的,现已得到亲眼证实。有人收集了珂赛特的眼泪石,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通常是给老板一条烟或是一顿麻辣烫。
不断有人纷至沓来,麻辣烫店里生意火爆,整夜灯火通明,为一睹“眼泪石女孩”的芳容,或得到几粒珍珠般的眼泪——经过专业机构的鉴定,这是某种特殊的有机宝石,就像珍珠、珊瑚、琥珀、煤精、象牙……都是由生物体自然产生的。眼泪石非常稀有,古代有许多记载,最近一次发现还是民国初年。尚未初潮的处女眼泪石价值连城,慈禧太后最爱收藏了。至今台北故宫博物院就有,价值远远超过那一块肉和一根白菜。珠宝鉴定师分析珂赛特的眼泪,确认由碳酸盐、磷酸盐、少量硫酸盐等无机质,以及壳角蛋白、氨基酸、酯酸类、酯醇类等有机质共同构成,摩氏硬度=4.5,在有机宝石中最为坚硬。
于是,珂赛特的眼泪石,被人挂上淘宝,一夜之间,哄抢而空。
我仍然常去麻辣烫,为她吃了快一年的地沟油,但见到她的机会越来越少。珂赛特被老板娘藏了起来,毕竟是镇店之宝,岂能轻易示人?这姑娘要是被人拐了,损失可就大了。
深秋子夜,我失望地走出小店,经过澳门路与陕西北路转角,有人轻轻叫了声:维克多!
维克多是谁?我没有英文名字,从没人这么叫过我。
黑暗中站着一个小女孩,幽暗闪烁的目光,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她。
珂赛特!
维克多!
我想起来了,她为毛要叫我这个名字,真让人承受不起。
能陪我去塞纳河边走走吗?
在她的世界里,上海的苏州河就是巴黎的塞纳河。我牵着小女孩冰冷的手,沿着陕西北路走去,直到秋风逼人的苏州河畔。
看,今晚新桥上的马车不多。
珂赛特是把江宁路桥看成是巴黎新桥了吧。
你看过《新桥恋人》吗?
小女孩摇摇头,趴在苏州河的防汛墙上,低头看黑夜里充满泥土味的河水,她说,维克多,我是偷偷逃出来的。
你舅妈 ——不,是德纳第太太,成天把你关在他们家里,你妈妈知道吗?
维克多,你是说我妈妈芳汀?珂赛特摇摇头,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
2008年。
错了,1823年,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芳汀死了,冉阿让收养了珂赛特。
不会的,你妈妈没有消息吗?
她的坟正像她的床一样!
我还记得《悲惨世界》里的这一句。
维克多,你不觉得我很丑吗?
说什么呢?珂赛特!小女孩必须说自己漂亮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如果她心情愉悦一些,会显得好看些。可惜她总是愁眉苦脸,想是天天被逼掉眼泪的缘故。等到冬天,她的耳朵与手指,又会长起厚厚的冻疮。
没有人会喜欢我的,维克多。
错了,我喜欢你啊。
珂赛特露出成年女人的笑容,你说谎,维克多,我在等待一个人。
冉阿让?
是啊,他一定会出现的。你知道吗?珂赛特喜欢
过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马吕斯?
当然不是,他是冉阿让。
看着苏州河对岸成群结队的高楼灯火,我沉默不语。眼皮底下,秋水深流。
珂赛特说,我希望跟着冉阿让亡命天涯,然后再跟马吕斯结婚。
每个女孩都这么想过吗?
不知道,但我想,我只是寄居在这里的客人,不知何时就会离开,明天?明年?长成大姑娘的那天?直到死了?鬼才知道。维克多,你带着我走吧。
小女孩把头靠近我的肩膀,而我哆嗦了一下,后退两步。
逃跑啊,带着我私奔,我们一起去滨海蒙特勒伊!去找我妈妈芳汀!
滨海蒙特勒伊?那座十九世纪的法国工业革命重镇,便是而今的世界工厂与莞式服务的城市吧。
珂赛特,你才十二岁啊,胆子好大呢!
我不在乎,维克多,就算没有冉阿让,我也想离开这里。
维克多不是冉阿让 ——你不明白,冉阿让本就一无所有,而维克多还有很多很多牵挂。
对不起,我说了大实话,难道不是吗?乖,珂赛特,我送你回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浑蛋,当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哭了。
黑夜里的眼泪石,挂在十二岁女孩的脸上,珍珠般熠熠生辉。
我想擦擦她的眼睛,女孩却说哪里来的风沙那么大?
好吧,这大晚上的,微风习习,空气清爽。珂赛特捧着两腮,接住几粒凝固的眼泪。她说这些小石头都很值钱,每向德纳第太太交出一粒,就会得到五十块钱奖励。所以,她还急着要把眼泪石收集好了带回去。但我明白,这些石头放到淘宝网上,每颗的价值至少要翻一百倍,颗粒大,成色好的,能卖到上万。
她把一粒最小的送给了我。
维克多,给你留个纪念。以后看到这颗石头,你就会想起我的味道。
你的味道?我把这颗小石头放入嘴里,舌尖轻轻舔过,果然是眼泪的味道,又咸又涩,就像咖啡里放了盐。
但我很快后悔了。
几天后,麻辣烫店重新装修,老板把隔壁的足浴店也盘下来了,据说是要开一家五星级的麻辣烫。
我问珂赛特去哪里了?答案却是那姑娘已远走高飞。
老板娘提了个正版LV的包包,她老公胸口挂了根金链子,似是发了笔横财。
我四处寻找珂赛特,最终报警。到了公安局,老板娘才说出真话——他们把珂赛特卖给了一个男人,收了六十万现金。
我问那个男人长什么样,老板娘说那家伙很神秘,身材高大魁梧,穿着件黑色大衣,还戴着帽子,口袋里装的全是钞票。珂赛特似乎很喜欢他,他也对珂赛特很热情,一把就能将小女孩抱起来,力大无穷的样子。
世间真有冉阿让?
2009年,元旦过后,警方找到了那个男人。
他说自己是珂赛特的爸爸,亲生的,如假包换,可以验DNA。他说在十几年前,偶遇珂赛特的妈妈,那时他是个浮浪子,根本不懂什么叫责任。十九岁的乡村美少女大了肚子,却被他始乱终弃了。他去日本做生意赚了笔钱,回来后不断寻找她们母女,直到发现网络上疯传石头眼泪的少女,才感觉有几分眼熟……
此事已得到珂赛特妈妈证实,她同意女儿跟着亲生父亲,但她本人宁愿留在东莞。她知道那个男人也绝不会再要自己。他住在郊区的别墅里,开着一辆奔驰车。他发誓让珂赛特过上公主般的生活,开春就要把她送去昂贵的私立学校读书。
整个春节,我都想忘记珂赛特。我把家里的《悲惨世界》从书架收入抽屉,不要再看到这几本书,以为这样就不会再想起她。
过完年,网上出现了许多“珂赛特眼泪石”。鉴定机构确认都是真品,这些石头的价格直线走高,明显幕后有炒家推动,最高的一颗在拍卖行开出了百万天价。多位女明星戴着“珂赛特眼泪石”项链出席顶级品牌的秀场,日本、美国、欧洲都有愿意为之一掷千金的买家。迪拜和多哈的王爷贝勒们,直接开辆玛莎拉蒂来换每套四颗,为了平分给家里的四个福晋。
我在淘宝上买了一颗,最便宜的8888元,成色最差,分量最轻。拆开奢侈品盒子般的包装,只有颗米粒大小的石子,却有一张中国珠宝协会的鉴定证书。我把这颗石头子放到嘴里,舌尖立即被刺破,混合着自己的血,尝出那股咸涩的加盐咖啡的味道。
这是珂赛特的眼泪。
我恨自己,不该把她放走。那个所谓的爸爸,收养她的真正目的,是获得更多的眼泪石。在许多人眼里,珂赛特不过是一只会下金蛋的母鸡而已。
通过我的表哥叶萧警官,我发现那个家伙搬家了,不知去了哪里,至于什么私立贵族学校,全是骗人的鬼话,哪里都查不到珂赛特的踪迹。打电话给远在东莞的芳汀,她也对珂赛特的去向一无所知。我祈求公安局开出通缉令,但并无证据说明珂赛特遭到了虐待。而那个男人作为亲生父亲成为珂赛特的监护人,早已得到有关部门批准。
我用了整个春天寻找我的珂赛特。
偶尔,我还是会在午夜光临麻辣烫店。店面宽敞了两倍,装修得像五星级厕所,价格也提高了三分之一。不过,没有会流石头眼泪的珂赛特,生意反而不如以前。跟珂赛特相处久了,在我的眼里,老板和老板娘也成了德纳第先生和德纳第太太。他们的女儿艾潘妮,经常坐在店面角落做作业,用幽怨的目光看着我,总有一天她会为马吕斯而受伤的。捡垃圾的米里哀主教,再没来过新的麻辣烫店。我只能隔着玻璃门看马路对面,风烛残年的老主教,背着一麻袋塑料瓶子,白发覆盖额头,叼着一根香烟,俨然有遗世独立的风度。沙威警长还是保持老习惯,一言不发打量每个人,我真想坐在他面前,跟他聊聊珂赛特的问题,有什么办法能救那姑娘出来?
盛夏,新出来的“珂赛特眼泪石”迅速贬值了,从前的旧石头依然价格坚挺,但四月份以后的价格犹如跳水,最便宜的不足几百块。
是珂赛特的眼泪太多导致供大于求了吗?不是,我看了许多买家评论,说是现在这批新的眼泪石,成色与质量都大为降低,鉴定证书也是假的。珠宝鉴定师认为,珂赛特眼泪石的生命源,可能已接近衰竭,甚至不在人间。
最终,新的眼泪石变成了白菜价,老的眼泪石却被炒翻了几倍。
珂赛特,你还活着吗?
盛夏的一天,下着瓢泼大雨,我搬家了。我坐进车里,犹豫是否要再去麻辣烫看一眼,远远看到有个姑娘走来。她撑着把花伞,穿着黑色短裙,露出半截大腿,像在电影院门口混的那些小女孩。
真的是她吗?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高了至少一个头,尤其那双细细长长的腿,我猜她窜到一米六了,还在日夜长高的过程中。
我摇下车窗喊了一声,珂赛特!
女孩弯腰看了看车里的我。雨滴打到她脸上,像泪水一样哗哗流淌。她先微微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太阳雨般灿烂,然后呜咽着哭了。
我让她坐到副驾驶座上,雨水打在车窗外,像一片瀑布笼罩着我俩。
珂赛特接着哭,但从眼眶里流出来的,不再是珍珠般的眼泪石,而是黑色的小颗粒。
黑色石子带着肮脏的污迹,像浓妆时流泪化开的眼影,看着让人有几分恶心。
我已经八个月没见过她了。
冬天,当那个男人来临,她真的以为那个人是冉阿让——坐着四轮马车,戴着高礼帽,留着络腮胡,魁伟的身材,鹰钩鼻子。
冉阿让收养了女孩,带到郊外漂亮宽敞的别墅里。他让芳汀与珂赛特通电话,妈妈说冉阿让就是她的爸爸,让她务必要听话,并说过年就来看她。刚开始,她感觉很幸福。那个房子里应有尽有,每天能吃到面包、牛排、鹅肝还有蜗牛。不用干任何粗活累活,
连个碗都不用洗,全部交给女佣就行了。
头一个月,珂赛特再没流过眼泪。
冉阿让的态度渐渐变化,他焦虑地看着她,说自己出生于1769年,从小是个孤儿,只有个姐姐把他带大。姐姐是寡妇,带着七个孩子。大革命以后,整个法国都在挨饿,为了不让姐姐的孩子饿死,冉阿让偷了一条面包,被逮捕判刑五年。但他是个越狱高手,总共逃跑了四次,每次刑期增加三年。最终,他坐了十九年苦役,回到这个憎恨他和他所憎恨的世界。
珂赛特问他,遇到主教大人米里哀先生吗?
我遇到了,并且偷了他的几个银器,后来警察抓住了我,问米里哀主教这是不是我偷的,老头子点了点头,冷酷无情地说,让这个卑劣的窃贼下地狱吧。
冉阿让这样回答,没错,他确实下了地狱。
虽然,珂赛特为他而难过,但没有流泪。冉阿让很失望,便把她关在一个小黑屋里,只有台电视机和DVD。
每个深夜,电视机突然打开,播放名叫《午夜凶铃》的电影,第二天是《小岛惊魂》,第三天是《德州电锯》,第四天是《鬼娃新娘》,第五天……
七天之后,珂赛特尖叫的嗓子哑了,但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冉阿让忍无可忍,疯狂地冲进小黑屋,剥掉了小女孩身上的衣服。
终于,珂赛特哭了。
她抱着赤身裸体的小小躯干,不想被冉阿让所触摸……那个刹那,她始终在呼唤一个名字——维克多。
幸好她哭了,眼泪石接连不断坠落,颗颗都是粒大饱满,色彩鲜艳,白的紫的还有红的。
冉阿让小心地收集这些石头,冷冷地说了一句,姑娘,你真丑。
春节,妈妈却没有来看她。
珂赛特每天要流一次眼泪,每次产生至少七八粒石头,她透过窗户看到庭院里,冉阿让又换了一辆崭新的四轮马车。
有一天,冉阿让感觉到了危险,他连夜带着珂赛特搬家,去了另外的城市。他继续把女孩关在小黑屋,每天强迫她哭泣流泪,直到又一个春夜。
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感觉身体底下热流滚滚,接着整条裤子染满殷红的血。
珂赛特不明白这叫初潮。
但她清晰无误地感受到体内的各种变化,像被浸泡在巴黎的下水道里,也像第一次接触马吕斯的嘴唇。
更大的变化是——她的眼泪难看了,从晶莹剔透的珍珠形状,变得乌黑而没有光泽,颗粒很小且易破碎,带着各种碎渣和瑕疵,轻轻一捏就成了粉末,更像老鼠屎。
冉阿让心急如焚地查阅文献资料,古人说初潮前少女的眼泪石弥足珍贵,但等到月事降临慢慢长大,眼泪就成了肮脏的小颗粒,简直一文不值。
他只能用各种手段来伪装,给成色低劣的眼泪石,刷上各种化学药水,添加其它成分,配上假冒的鉴定证书,但这些都难以逃脱鉴定师的法眼。
春天过去,珂赛特从小女孩变成了少女,胸口也微微隆起两座小丘,她的眼睛总是红通通的,分泌着乌黑肮脏的物质,再也流不出珍珠般的石头。
一周前,她被冉阿让扫地出门,只给了她几百块钱路费,还有那五本《悲惨世界》。
珂赛特说她是坐邮递马车回到巴黎的,但她没有回德纳第客栈。她的心里全是维克多,却再也找不到我了,在附近游荡了几天。她给自己买了些衣服,问,我看起来是不是很丑陋?
我摇摇头,擦去她的眼泪,不当心按碎了小石头,脸上出现几道乌黑印子。
看着她的红红的双眼,车窗顶上砸满了雨点声,我突然踩下油门。
你要带我去哪里?
我沉默着,面色阴沉,头顶响着闷雷,苏州河上有闪电路过,像1832年巴黎的天空。
我直接把珂赛特送进医院,挂了眼科的专家门诊。她很恐惧,但我说不要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医生对她的眼睛感到惊讶,说这是眼结石,虽是常见的毛病,但这姑娘可能有基因缺陷,所以才会流出石头般的眼泪,全球几亿人才能见到一个这样的病例。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开刀。普通的眼结石手术非常简单,在门诊用针头就能挑出来。但珂赛特的病情复杂,手术非同寻常,稍有不慎会有失明危险,需要全球最好的眼科与外科医生。
我请了媒体朋友帮忙,在网上募捐了很多钱,包括几位收藏家,卖掉了原本低价收购的眼泪石,筹措了上百万元的手术经费。
秋天,珂赛特的手术相当顺利。两只眼睛的病变部位都被清理,挑出了上百枚肉眼难以分辨的小石子。为了彻底断绝后患,医生切除了她的一部分睑结膜。
手术过后,珂赛特解开缠在眼睛上的绷带,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我。
双眼仍然有些红肿,但看起来更正常了些,整个脸型也有轮廓了,眉目清秀,棱角分明。仿佛刚做完的不是眼科手术,而是微创整形。
她看着我。
眼泪水,如假包换的泪水 ——液体的,柔软的,透明的,滚动着的流质。
我伸出手,就像第一次触摸她的眼泪,那一次是石头,而这一回是水。
吃了它吧,维克多!
她让我吃掉她的泪珠,这样才能证明,她已不再是个只会流石头眼泪的小怪物了。
指尖蘸着她的泪水,放入我的嘴里吮吸,还是跟石头一样的味道,像杯加了盐的咖啡,立刻融化在舌头尖。
维克多,好吃吗?
嗯,人间美味!
能把我带走吧?我每天都可以让你吃我的眼泪。
这是她第二次祈求我带她私奔。
上一次,她只是个小女孩,而这一回,她以为自己是个女人。
珂赛特,不要啊,我是维克多,不是冉阿让。
我第二次拒绝了她。
她不再说话了,把头埋在膝盖里,继续哭泣……
第二天,珂赛特从医院里失踪,顺便带走了网友们捐献的几万块现金。
雨果老爹啊,我再也找不到这个十三岁的少女了。
但我想起了麻辣烫店——不,是德纳第客栈。
当我心急火燎地赶到店里头,却被德纳第太太劈头痛骂了一遍,她说是我毁掉了那个姑娘——如果不把她送去开刀,如果现在还有眼泪石,女孩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们做舅舅和舅妈的,想必也能跟着沾光。
自然,她闭口不提把珂赛特卖给那个王八蛋的旧事,我也不想跟他们解释现在珂赛特的眼泪已经一文不值了。
德纳第太太说,珂赛特昨晚回过一趟麻辣烫店里,送给舅舅和舅妈一些礼物,包括艾潘妮姐妹也收到了芭比娃娃。
还有那五本破书,早就生蛆长虱子了,平常是那姑娘的宝贝,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居然也送给了我女儿。不过,我们可不要这晦气的东西,顺手送给了对面捡垃圾的老头,论斤卖去了废品回收站,也算是救助弱势群体,行行善事,积点阴德嘛……德纳第太太说着说着,掉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她肯定在心里头抱怨,为啥哭出来的不是石头。
而我转头看着马路对面,米里哀先生正蹲在废铜烂铁上,翻着几本《悲惨世界》。
真是好归宿啊,这故事因他而生,自然也要到他为止。
最后,我问了一句,你外甥女有没有说去哪里?
买了张火车票去找她妈妈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吧。
我知道,那个地方叫东莞。
再见,珂赛特。
2010年,上海开了世博会,我忘了在法国馆里有没有《悲惨世界》和珂赛特。
2011年,《谋杀似水年华》。麻辣烫关门了,新开了一家FamilyMart。德纳第夫妇打麻将输光了积蓄,逃到郊区躲债了。至于那个“冉阿让”,因为诈骗关进了监狱。
2012年,《地狱变》。我身上发生了许多事。我把微博头像换成了音乐剧《悲惨世界》中的珂赛特。有人在长寿公园发现了米里哀主教的尸体,人们猜测他是在寒流中被冻死的。冬至那天,地球并没有毁灭。
2013年,我在人生的分水岭上,《生死河》。沙威警长终于逮住了澳门路上的盗窃团伙,但在搏斗过程中被人刺中了一刀,在医院抢救后活了回来。但他没得到任何补偿,物业公司把他解雇了。这年圣诞节的晚上,他从江宁路桥跳下苏州河淹死了。
2014年,《偷窥一百二十天》。托马云的福,越来越多人在淘宝上卖石头。德纳第家的艾潘妮考上了大学。我开始在微博上每周更新《最漫长的那一夜》系列故事。
2015年,春天正在进行时,我有许多电影要开拍了。等到夏天,《最漫长的那一夜》就要结集出版第一本图书。
偶尔,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她,眼睛里会流出石头的小女孩。
我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但记不太住,我只记得她叫珂赛特。
上个月,我路过长寿路武宁路口的东方魅力,是家招牌超级大的夜总会,远开一公里都能远远望见。这家店门口总是停满豪车,午夜时分,更有不少“有偿陪侍”下班出来。
我遇见了她。
是她先认出我的,在武宁路的横道线上。她没有叫我维克多,只是在背后轻拍一下。
我转回头,完全没认出她来。
她化着妆,穿着亮晶晶的裙子,露出胸口的深V,踩着高跟鞋几乎比我还高。
夜总会闪烁的霓虹灯下,我和她前言不搭后语地对话,直到第七还是第八句,我才忽然想起她可能是珂赛特。
哦,没错,她还记得苏州河边那个夜晚,她祈求我带她远走高飞。
珂赛特十九岁了,七年前她并不漂亮,眼睛开刀前甚至像丑小鸭,现在却让人眼前发亮。果然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更别说脸蛋了。
她没有牵我的手,我也与她保持距离,我们一起走过苏州河。武宁路桥经过改造后很像巴黎塞纳河上的亚历山大三世桥,四根桥柱顶上有金色的雕像。
哎呀,小时候我可真傻逼啊,一直以为这是塞纳河,还以为活在十九世纪的法国!
珂赛特笑着说,满嘴劣质的洋酒味。趴在黑夜的 桥栏杆上,看着苏州河边的家乐福,画满巴黎街道与 地中海的巨大墙面,她高声唱了首歌——
结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后要赚钱就两个人花!离婚了吧!傻逼了吧!以后要打炮就买单了吧!
结婚进行曲的旋律,但我知道这不是她原创的,我敢打赌珂赛特并没有看过那部电影。
走下武宁路桥,街边有家小麻辣烫店,珂赛特硬拉着我坐进去,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夜宵。她的钱包鼓鼓囊囊,塞着几千块小费。她抽出一支女士烟,往油腻的半空吐出蓝色烟雾。她还笑话我到现在依然不抽烟。
珂赛特问,我们多少年没见过了?
七年。
我回答。
事实上,每一年,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啊,时间过得好快啊。十九岁的女孩,继续吞云吐雾,而我也没问她这些年过得怎样。
她接着说,后来,我才明白,书里写的全是骗人的,冉阿让是坏人!马吕斯也是坏人!芳汀更是坏人!当然,珂赛特是比他们所有人更坏的坏人!
说完,眼角泪滴闪烁,湿湿的,百分之百液体。她擦去泪水,嘴里蹦出一句,我操,为什么不是石头?!(终)
来源:《江南》2015年06期 蔡骏